方浩然的家在顶楼，没有电梯，七层楼，爬得江郁云气喘吁吁。
捧着桑植倒的那杯水，江郁云坐在沙发上围观桑植和方浩然吵架，听了半天才明白，是关于方浩然的感情。
他爱上了游戏里的NPC。
《时间之外》的游戏，方浩然玩的是单机版，他在游戏里为自己选择并塑造了一个玩伴，在日常的相处中，对那个名叫莫然的NPC产生了爱情，或者说，他们相互爱慕。
“我承认，她是一段程序，但是，这绝不是我一厢情愿，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还有，她也爱我。”方浩然说，“她也很爱我。”
桑植不理解：“你研究人工智能，最应该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我研究人工智能，才比你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桑植不说话了，场面僵住。
一段沉默后，方浩然说：“我在向你寻求帮助，不是请你来评判我的行为。”他和桑植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VR眼镜，“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想和你吵架。”
江郁云看看方浩然，又看看板着脸的桑植，端着水杯不敢说话。
他听出来，近期游戏的不稳定让方浩然害怕了，他想为莫然搭建一个独立服务器，可是这涉及到一整套游戏系统，需要很多钱。
桑植妥协了：“学长，我愿意帮你，可是昨晚你说的数额，我没有那么多。”
“你走后我又算过，搭建服务器可以再省一点，八成就够了。”方浩然又说，“算我借你的，我一定还。”
桑植叹了口气，说了个数字：“只有这么多，全部给你，不用还。”
“谢谢。”方浩然说。
桑植轻轻摇头，不能确定这样做的对与错，看着方浩然：“我去火星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仿佛还有很多劝慰的话没说出口，对方浩然的做法也很不赞同。
方浩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江郁云觉得他和从前的方老师很不相同，开朗的他躲了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郁云可以理解，自己也是害怕失去，也在游戏里有一个很眷念的家。
确认了想帮方浩然的心思，江郁云举起手：“方老师，我有钱。”他妈妈名下望江集团的股份，每年有分红，江郁云用得很少，大部分没动过。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可以帮你。”江郁云说。
方浩然却很迟疑，走过来，问：“先谢谢你，可是你真的听懂了吗，你不质疑我？为什么要帮我？”正常人都会像桑植那样认为他是魔怔了吧，爱上一个NPC，还想和她长长久久，多么荒谬。桑植可以为了多年情分帮自己，江郁云又是为了什么？
江郁云看了眼桑植，他坐在餐椅上一动不动，对方浩然说：“方老师，所有的爱都需要被理解，以及尊重。我没见过你的莫然，但你这么喜欢她，她一定很好。”
方浩然点头，若有所思：“她确实很好。”
“所以，你同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方浩然仍有顾虑：“我需要再想想，也许有其他办法。”毕竟他和江郁云，并不是很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
“好吧。”江郁云又看桑植，他还是没反应，心里想，哪怕桑植不同意，自己也要帮方浩然，默默地往餐桌移动，坐到方浩然刚才的位置。
方浩然也过来，又说了一些他的计划，江郁云听不太懂，却笃信他一定会成功，为莫然搭建一个专属游戏系统，不再担心游戏停服。
十一点半，离开方浩然家，桑植带着江郁云下楼，走在前面，没有等他。
桑植启动了车，江郁云看他的脸色，感到忐忑，问：“你是不是不想我帮方老师，你不想他和莫然在一起？”
桑植说没有，又过了很久，才说：“我也同意了帮他，没有立场说你。只是，江郁云，为什么你接受得这么良好，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想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
“人？那只是一段数据。”
“那他就是想和他喜欢的那段数据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然后呢？活在游戏里，现实里的生活呢，他还记得他的目标？江郁云，陈老师的事对方浩然影响太大，我很后悔，没有多关心他。”桑植说。
江郁云看着桑植皱起的眉头：“桑植上校，不是每个人都要有很高很远的目标，必须取得很多的成就。方老师也没说过他不要了，是你在揣测他。”
他想了想，又说：“我的学生，小童，你没见过他，他是人造子宫出生的孩子。那天和南南一起玩后，他悄悄对我说，很羡慕南南有爱他的家人。”
“方老师，他也只是想要拥有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
桑植点头，仿佛理解，还是不解：“现实里这么多人，他不去爱，他去喜欢一段数据？”
江郁云说：“事情发生了，他就是喜欢了，喜欢就是这样的，你懂吗？”
“我不懂。”桑植很快回答。
“哦。”江郁云看着桑植的侧脸，想要问他，如果游戏里的江郁云也只是一段数据，他会不会想要留住，想了又想，还是问不出口。
如果桑植说不会，江郁云会伤心，会比即将到来的五个月的分别，更加伤心。
车里安静一阵，江郁云发现桑植没有设置目的地，自动驾驶无头苍蝇一样往前开，就问：“我们去哪里？”
桑植说：“我要去基地。”
“那我呢？”
桑植反应过来：“先送你回家。”想了想，在导航里搜索最近的商场，“明年你过生日我不在，先去给你买个礼物。”
江郁云很意外，桑植居然记得自己的生日：“我的生日是几号，你记得？”
“八月六号。”
江郁云没想到他真的记得，正想夸他，就看到桑植拿出通讯器，打开备忘录，翻开，找到一条去年的记录。
去年生日，桑植循着记忆，在游乐园外找到江郁云，请他吃了长寿面，威胁逼问他承认记忆芯片的事，在江郁云的眼泪里说要举报他。
回到家后，他的生日记录到备忘录里，没想到今年的自己会为不能帮他庆祝生日而遗憾。
“你自己选，我不会挑礼物。”收回通讯器，桑植设置好目的地。
江郁云说了声好，心里五味杂陈，又回忆起那一晚可怕的桑植，还有知道他拥有了小枫哥记忆时的开心。
那时的桑植和现在的他，外表并无变化，在江郁云眼中，已经是两个人。
从什么时候起呢，江郁云发现，桑植上校的严肃只是不会表达，而自己，似乎能看懂一点点他隐藏在冰山下面的情绪，虽然只有很少一部分，却没来由地笃信，未来会看到更多。
如果用很多时间去看，江郁云相信自己会懂得更多的桑植，不是存在于新闻和网络讨论里的他，而是真正的桑植，一个有血有肉，有着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他珍藏已经看到的那些，比其他人更多，仍远远不够。
桑植从小冰箱里拿出两袋营养补充剂，递给江郁云：“这个味道可以吗？”
江郁云从思绪里抽离，不解道：“不去商场吃饭？我不想吃这个。”
“时间不够，两点前必须到基地，还要送你回家。”
已经十二点，江郁云认命地接过两袋蓝色的营养补充剂：“不用送我，我坐地铁。”
桑植点头同意，递给他一瓶水。
用十分钟解决午餐，车正好驶进商场停车场。
和桑植一起逛商场，对江郁云来说是件新奇的事。
桑植很少来这种地方，在大年初一热闹的人群里目不斜视，紧紧跟在江郁云身后，走进一家人稍少的精品店，才收起满身防备。
他问江郁云：“你想要什么？”
店里的灯很亮，江郁云看到他眼里的光，听到他语气里的认真，有点晃神，移开视线才说：“我还不知道。”
想立刻选一个让桑植有时间从容地去基地，又不由自主想和他多待片刻。
看到桑植的不自在想解救他离开这个场景，又因为这是他送的第一个礼物，必须认真对待。
江郁云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里挑花了眼，桑植没有催他。
堆满日记本的货架前，江郁云停下脚步，拿起来看，那不是日记本，是这一年度的手帐本，这种流行于第一纪元的花哨产品，在近年迎来文艺复兴。高中时江郁云看到同班的女生用过，她们有很多工具，精心记录每天的生活，还相互传阅。
当时的他认为这很浮夸，纯属浪费时间，但在当下，忽然有一刻福至心灵，如果记下见不到桑植的每一天，到时给他看了，是不是就算没有分开。
也算是逆了时差的相见。
翻开封面，江郁云站在原地看了有一分钟，下定决心，转头去找桑植，在面对桑植的第一秒，说：“我想要这个。”
他选了两个不同封皮的本子，一本蓝色PVC，另一本是灰色皮质，内容一样的周记本，一周里，每天都拥有一个小方格。
带着桑植去付了款。
桑植问还有没有想要的，江郁云说没有了。
去停车场的路上，桑植摸了摸手账本外皮，问：“和你让我想密码的日记本不一样。”
江郁云觉得他的语气很怪，解释：“这本没有密码。”又拿过来翻给他看，“而且你看，里面印了今年的日期，日记本没有的。”
桑植若有所思地点头。
桑植启动汽车前，江郁云看了眼表，还有时间，叫他：“桑植上校。”桑植停下动作，回看他。
江郁云轻咳一声，声音忐忑：“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我要买两本？”
桑植眸光一动，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
江郁云觉得自己要被这目光看到融化了，忍不住先开口：“桑植上校，你不在地球的每一天，我都会记下来。”
突然觉得太过肉麻，很不好意思，为自己找补：“之前我们一起种的月季要开了，你想看的吧？”
桑植的右手食指无意义地在中控台上下滑动，一阵沉默后说：“江郁云，你是好奇我每天在飞船上看的论文？”
“会很无聊。”见江郁云不说话，桑植说，“还是不想错过我又看到了哪些宋承枫的记忆？”
他的声音平直，似乎真的很困惑，需要江郁云解答。
“啊？”为什么突然提起小枫哥，江郁云不解，“和小枫哥有什么关系？”
他用了一些时间组织语言：“桑植上校，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不在地球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帮你看家，也会认真做实验写论文，嗯，还要好好讲课。”
“也会劝方老师接受我的帮助。”偷看一眼桑植，他如一尊雕像端坐不动，便继续说，“你可能不赞同我的做法，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想让你知道。”
“你不在的时候，我还会有很多事，很多想法想要告诉你，我会记下来，你想要知道吗？”
江郁云问得真诚，真诚到桑植只能点头，把江郁云留在车里的那本灰色笔记本带到基地，后来，也带去了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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