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桑植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十点,江郁云在实验室里忙完,起身活动酸痛的筋骨,望到窗外一轮融融的满月,忽然想给桑植发一条讯息,让他一打开通讯器就能看到。
倚着窗沿想了又想,删删减减,最后发过去的讯息却很简单:“桑植上校,恭喜你终于越过卡门线,回到地球怀抱,地球欢迎你,江郁云也欢迎。”
回家路上,在车上,把这条讯息看了又看,仿佛下一秒就能收到桑植的回应。
明知道不可能,江郁云收起满溢的笑意,在心里唾弃自己一百遍。丢开通讯器,没过两分钟又忍不住拿起来看,嗯,回家的路很无聊,他只是打发时间。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六点,江郁云醒来,吃过早饭,立刻去桑植家打扫卫生,几个月的锻炼,现在的他家务娴熟,全部做完只用了一个小时。
九点收工,出门给桑植买草莓蛋糕。方浩然说过,每年的生日桑植都要吃蛋糕,虽然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去,蛋糕江郁云还是想给他补上。
四十分钟后,汽车在路边停下,熟悉的会拐弯的排队长龙却没出现。
江郁云下车,走过路口转角,远远看到红宝石蛋糕店外空无一人,三五个行人从门口经过。
距店门口还有三十米,他眯起眼睛,心里疑惑,看不清楚具体情况。难道今天休息?跑过去,紧闭的铁门上贴有一纸歇业通知。
由于食材供应不足,三天前,这家城内最受欢迎的老字号店铺宣布停业,感谢顾客多年来的支持,重新开业的时间未定。
江郁云把简单的通知看了好几遍,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以后去哪里买桑植上校最喜欢的蛋糕?
联想到最近再次降低食物配额的消息,他感到更加悲观,连仅存的人口都养不起了吗?会不会有一天,沦落到只能靠营养补充剂维持生命?
不要。
游戏不能玩,蛋糕也不能吃,越来越频繁的射线风暴,越来越糟糕的第二纪元,江郁云的悲观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悲观后,他很快振作起来,去了超市,按照食谱买了很多材料,还下单了一款号称最笨最懒的人都能无忧使用的智能烤箱。
烤箱送到家是下午五点,电视里正在播放格宁号回归的直播,江郁云马不停蹄开始捣鼓他的烤箱。
一小时后,主持人的讲话声滔滔不绝,格宁号的影子还见不到,香气四溢的蛋糕胚成功出炉,对着它,江郁云握紧手里的裱花袋,回忆起大学一年级第一次在实验室面对试剂时的一筹莫展。
奶油被机器打发得很好,浅浅的粉红,江郁云尝了,是草莓味的。
但怎样才能把它均匀涂抹在蛋糕上?
左也不对,右也不对,试了很久,江郁云勉强找到感觉,出品一款很丑很丑的奶油蛋糕。
江郁云摆上几颗草莓,尝了一口,怎么不能算是草莓奶油蛋糕呢?
虽然是配不上桑植的草莓奶油蛋糕。
也是没办法的事,江郁云自嘲地想,不知道自己第几次做的蛋糕够格出现在桑植面前,他看到了,会笑吗,是嘲笑,还是开心的笑?
这块蛋糕成为江郁云的晚餐,他不爱甜食,又不想浪费食物,边看直播边慢慢地吃,格宁号已经穿过地球大气层,正在准备降落。
晚上八点半,格林号安全降落在宁州发射场,轰地一声,江郁云高悬的心落下,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一百五十八天后,桑植安全回到地球。
这一百五十八天里,江郁云发现了自己对桑植的喜欢。
因为是人生第一次的爱慕,显得特别刻骨铭心,也必须更加慎重,他花了很多时间,按捺住立刻向桑植表白的冲动。
飞船降落后,直播就结束了,没有给格宁号内部的镜头,江郁云失望,又没有办法,把电视当作背景音,翻看自己的手帐本。
桑植也有一本同样的手帐本,他的本子上有没有内容。
在一些久违的兴奋里,江郁云东想西想,桑植看到自己的笔记,会有什么反应。
这些被江郁云记录下来的快乐、忙碌、思念,桑植会不会懂。
想到什么,江郁云翻到手帐本的一页,看了很久,把这一页撕了下来。
这一晚,他握着通讯器入眠,好几次在梦里收到桑植的讯息,开心地惊醒,发现什么也没有,混乱地过了半夜,赌气把通讯器扔到一边。
天蒙蒙亮,江郁云再次醒来,下意识去摸通讯器,上面躺着一条来自桑植的未读讯息,手一松,坚硬的通讯器砸中他的额头。
痛得吸气。
他有些懵,先是想,如果这是梦,被砸一下也该醒了,可是很痛,轻轻用手掐自己的脸,也有痛感。
疼痛传到大脑的同一时间,江郁云的心跳变速,意识到桑植是真的回复了讯息,突然不敢看了。
盯着通讯器,发了一会儿呆,江郁云一狠心,起床,刷牙,洗脸,吃了两个面包,确认自己完全清醒了,才回到卧室,蹲在床边,继续盯着通讯器看。
还在犹豫,屏幕又亮了,一条新的讯息。
终于拿起来看,果然,桑植在半分钟前说:“还没醒?”
而凌晨四点,五个多月后的第一条讯息是:“我已安全抵达地球,江郁云,谢谢你欢迎我。”
简单几个字,江郁云看了很久,眼眶开始发酸,心里涌动着名为桑植的浪潮,无法平复,只想抱着通讯器在床上打滚。
于是下一秒,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怎么可以这么喜欢桑植?江郁云觉得自己也太过无可救药。
如果妈妈和小枫哥在就好了,他们一定也会觉得桑植很好。
兴奋感褪去,江郁云自斟酌句,只发出一条简短的讯息,起床上班。
我早就醒了。江郁云对桑植说。
这天,江郁云和桑植有来有往,发了四条讯息给桑植,最后一条在深夜十一点,桑植告诉他,这几天都在基地,很忙,后天晚上也许可以玩游戏。
江郁云连忙回复知道了,很期待。
讯息发出,他独自登陆游戏,大门上,通红的字体显示倒计时:五天零八个小时。
讽刺的是,倒计时旁,就是桑植挂上去的门牌,和巨大的倒计时比起来,它那么渺小,即将消失。
江郁云不停地截图,花园、客厅、厨房,走廊上自己和桑植一起挑选的画,冰箱里囤的饮料,睡过很多次,柔软温馨的布艺沙发。楼上楼下,他转了很多圈,在花园逗留很久,慢慢从小径走到湖边。
湖面上,依然闪着好看的波光,秋千还在,上面坐着一个发呆的年轻女孩,不知道在看哪里。
江郁云绕过她,沿着湖走,和许多人擦肩而过,这些人也许是他的邻居,也会在六天后不再是他的邻居。
他们脸上有相似的不舍,面色沉郁,步子很慢,沉浸在回忆里。
游戏必须结束,回忆却不会消失。
江郁云保存每一个珍贵的画面,十四岁后第一次希望拥有一本新的相册,他会在第一页写上相册的名字:“小江&老桑”。
纪念和桑植一起拥有过的快乐。
在第二纪元,单纯无忧的快乐仿佛是带有原罪的,活着,为活下去而活着,奋斗,艰苦不懈地奋斗。生命的意义被剥夺很多,似乎只剩下生命本身,江郁云说不上哪里不好,只是想起方浩然,很佩服他。
方浩然和莫然,会继续生活在虚拟的伊甸园里,江郁云遥祝他们幸福快乐。
而江郁云,想跟在桑植身后,趟过现实的泥泞,在黑色的泥沼中种一朵即使会凋谢也曾拥有过勃勃生机的花。
他没有很多信心,想到桑植,又觉得自己可以。
那就一定可以。
好不容易,桑植有了空闲,下午六点,江郁云收到期待已久的讯息:“今晚十点可以玩游戏。”来不及开心,匆忙回了个好,坐回电脑前,边核对数据边赶进度报告,完成之前,江郁云不敢下班。
九点整,江郁云终于提交报告,伸个懒腰,关掉电脑,如一阵风旋出办公室,跑去停车场,在最快的车速里,庆幸首都的夜晚从不堵车,也恨自己笨,没想到随身带着VR眼镜。
紧赶慢赶,九点五十五出了电梯,才到门口,通讯器响了,来自桑植的视频通讯。
江郁云一时呆住,看时间,还有五分钟。
不知道是该开门,或者先接视频,手忙脚乱中,视频通讯被接起来。
声控灯熄灭,江郁云看见桑植的脸,显示在小框里的自己藏在暗色里,只汲取得到屏幕的一点光。
桑植那边很亮。
“江郁云?”桑植的声音传过来,“怎么这么黑?”
这几天,不是没听过桑植的声音,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江郁云的心跳又开始变快,视线固定在桑植脸上,他瘦了很多,没有变黑。
“江郁云?”桑植皱眉,屏幕里一团模糊的黑影,看不清另一边的情形,“说话。”
“我还没进家门。”跺了跺脚,灯应声而亮。
江郁云暴露在桑植的目光下。
他们在视频里对视两秒。
桑植看到江郁云的眉眼和脸上的薄红:“你快进去,喝点水,我等你。”
江郁云点头,桑植挂断通讯。
灯又灭了,再次陷入黑暗,江郁云沉浸在突然面对桑植的冲击里,张着嘴,缓慢地呼气。
忽然想起时间紧迫,回过神来,打开门,回到家里。
没时间喝水了,岛台上蛋糕模具乱七八糟地摆着,江郁云终于有了桑植已经回到地球的实感。
是可以看到,可以对话的桑植上校。
他回来了。
心里涌起一阵草莓味的快乐,江郁云躺到沙发上,戴起眼镜,飞奔去见桑植。
眼前灰光一闪,熟悉的花园里,桑植站在门外的台阶下等他,看到江郁云的那秒,笑了一下,被江郁云捕捉到。
他们再次在游戏里对视,只一个瞬间,江郁云转开视线,跑过去,问桑植:“你怎么不先进去?”
越靠近,江郁云就看得越清楚,桑植又笑起来,很浅很淡的笑容,出现在他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好久都没消失。
一下子击中江郁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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