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不知不觉竟已至日暮时分。
伍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要去伺候老祖宗用饭。”
陈妙之也忙跟着站起来:“我也去。”听完赵氏所说的旧辛,知道了自己祖母所遭遇的事,她心里难受,想为伍氏做些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正堂。此时,伍氏院落里的小厨房也已将晚膳端来,一一摆放在了桌上。
陈妙之看了一眼膳食,顿时一愣:只见桌上的几个碗碟中,盛放的尽是一些看不出原貌,糊烂不堪的糜状物。或许所用的食材实属上乘,但被烹煮研磨成这副模样后,实在令人毫无食欲,甚至隐隐有些反胃。
还未等她询问原因,那边赵氏以净了手,端着一碗肉糜,走到了伍氏跟前,柔声说道:“老祖宗,用膳啦。”
她舀了一勺子肉糜,递到伍氏嘴边。但伍氏并没有张嘴,全无反应。靠身旁的丫鬟熟络地轻轻掰开她的下颌,那勺肉糜,才得以进嘴里。
原来如此,陈妙之心想,怪不得只能都做成糊糊,祖母并不会自己进食。
她旁观了两眼后,走到赵氏身边,接过了她的碗:“让我来吧,我是祖母的孙女,也该尽孝。”
赵氏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碗递给了她。
陈妙之捧起了碗,学着赵氏的样子,将食物喂给伍氏:“祖母,请用饭。”
俄而间,伍氏的眼睛动了,一双眼珠子看向了她!
陈妙之不防这一下,尖叫了一声:“祖母!”下意识朝后一退,她本是半蹲着,重心不稳,这一退又踩到裙子,一个不留神朝后倒去,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碗里滚烫的肉糜也尽数倒在了自己身上。
周围人见状,立即上前扶起了她,纷纷拿起帕子拂去她衣衫上的肉糜:“姑娘快去换了以上,仔细烫着了。”
陈妙之却顾不得这些,指着伍氏惊惶不定:“祖,祖母动了!”
赵氏拖着她便往东暖阁去,一面疾走一面解释:“老祖宗偶尔也会动动,譬如转下眼珠子,有时也动动手指,你住久了就知道了。快去把衣裳脱了,看看烫坏了没有。”
所幸顾忌着伍氏不会说话,烫到了也不会吐,是以吃食都只是温热适口,加之又隔了几层衣物,陈妙之并未被烫伤。
只不过这个插曲一过,赵氏彻底剥夺了她喂饭的权利,只让她去旁边的偏桌吃饭:“还是我来吧,七姑娘还是快去进膳。”
陈妙之只得悻悻然地走向偏桌。桌上的餐食倒是正常,鱼肉菜蔬清晰可辨,与喂给伍氏的那些糊糊截然不同。
陈妙之对付了两口,便放下碗筷,如鲠在喉。
伍氏也好,赵氏也罢,人生际遇直转急下,都是因为所遇非人。那么她呢?她难道以后就一直躲在祖母这院落中度过余生吗?如果因缘际会,出了这院子,也遇见了那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物,她要怎么应付呢?
她有法子保证自己不会落入祖母般的境地吗?
思前想后,也没有什么全完之策,她心烦意乱,往门外走去,想去主屋外的小花园里散散心。
哪知才行至门口,就见王氏亦步亦趋地进了门。
两厢照面,都觉惊异。
陈妙之心中好奇:昨日大伯母直到晚间才来应卯,今日为何来得如此之早?
王氏则是暗道晦气,伍氏处有了陈妙之,她便不能像往常那般敷衍,只得早早来了伺候婆母,以免被二房的人寻到把柄。她却不知昨日陈妙之早已在了,她那套做做样子的把戏早就尽收眼底。
王氏勉强提起一个笑:“七丫头,这是去哪?”
陈妙之不慌不忙先行礼问安后,才起身回答:“回大伯母,侄女不去哪。只是听见动静,猜到可能是大伯母来了,故此前来迎接。”
她既如此说,王氏只得点头赞扬:“你最是个知礼数的。”
此时赵氏已服侍完伍氏晚膳,一见到王氏,便起了斗志,风姿绰约走了过来:“哟,大夫人来了?妾身给大夫人请安了,大夫人万福。”
王氏瞬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姨娘还在?”
王氏越是嫌弃,赵氏就越是要气她,只见她媚眼横飞,摆出一副娇娇娆娆的模样,故意嗲着嗓子说话:“我呀,最喜欢老祖宗这,自然待得久些。”
王氏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她装都不装了,冷哼一声,越过赵氏,大步往里走。在伍氏面前硬邦邦行礼:“母亲,儿媳来看您了。”
这一声请安她还带着气,猛然想到如今陈妙之也在,立即软了声调,再补充道:“母亲膳进得可好?身上可有哪里不痛快?”
伍氏自然是没有办法有回应的。
王氏也明白这一点,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毫无顾忌在婆母面前甩脸色。
陈妙之此时心里有些不忿,但碍于王氏终究是长辈,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只得在一旁默默无言。
王氏行完了礼,站起身来,突然一眼瞅见了陈妙之,顿时有些尴尬,在陈府数十年,伍氏屋里不会有旁人在,是以她只当是自家院子,才忘了装装样子。
不过好在只是个晚辈,还是个不能出伍氏房的晚辈,没有本事传些风言风语出去,只冲陈妙之点点头:“老夫人这儿有我,七娘去安歇吧。”只要陈妙之不在,她又可以乐得做个甩手掌柜,一切由下人来操持。
可惜陈妙之不如她的意:“多谢大伯母关心。只是我既然来到了这里立志孝敬祖母,自然该等祖母安置了再离开,这是孙女儿的本分。”这也是她的真心话,莫说听了伍氏的事她心里不好受,更何况要不是依靠着伍氏这尊大佛,她只怕不日就要被送去袁家了。于情于理,都该好好在祖母膝下尽心侍奉才行。
王氏倒不意她如此说,只得硬着头发接下去道:“知道你是个孝敬的,不过这里万事有我。在外面风餐露宿了几个月,还是回房好好歇息,等将养够了再来伺候,也是好的。”
陈妙之却仍执意留下,见实在是躲不过这一遭,王氏心中暗骂,只得放弃,趋步上前至伍氏处:“母亲,我来替母亲净手。”
此时伍氏刚用完饭,嘴角还带着一丝沫子,按理是该替伍氏洁面漱口的,可王氏对着那张骷髅般死气沉沉的脸,无论如何也不想伸手触碰,故而话到嘴里,改成了净手。
她是主子,身边的侍女们自然不能置喙什么,一个小丫鬟端了盛水的铜盆过来,在伍氏面前跪下,将铜盆举过头顶。
王氏的手在空中踟躇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伸出保养得宜戴满戒指的手,捏住了伍氏那双枯瘦冰冷的手,极其勉强地将它们浸入了水盆中。
她自来没做过这样的事,难免生疏,不由地将一些水撒了出来,正好泼在了那个跪立举盆的丫鬟头上。那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十分稳重,不动不摇,只闭眼承受了这一头一脸的水渍。
好不容易替伍氏净完了手,王氏拿起边上另一个丫鬟递来的干帕子,替她擦拭。自觉总算做完这一恶心活计的王氏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伍氏的那双浑浊眼睛,毫无预兆地转了过来,直勾勾看向了她。
那眼神空洞却似乎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骇人。
“呀!!”王氏尖猝不及防,吓得魂不附体高声惊叫起来。手一挥就打翻了铜盆,水将跪着的小丫鬟劈头盖脸浇了个顶透。
不过王氏浑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失魂落魄地从伍氏的主屋里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在门口被自己的心腹侍女们拦住了才停下脚步。
她再也不顾自己长房主母的气度,只死死抓住侍女的手臂,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地连声喊道:“快走!快走!有,有鬼!” 说罢,几乎是被侍女们半搀半拖着,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逃回大房去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甚至没人来得及向王氏解释伍氏偶尔会轻微动弹的这个原因。
直至王氏彻底跑没了影,陈妙之和赵氏面面相觑一眼,不禁都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
陈妙之本想再说两句俏皮话,赵氏却已快步走了过去,把那个浑身湿透的小丫鬟从地上扶了起来:“快去暖笼子那里待着,叫她们给你拿衣服换。这个时节冻着了,可要生大病的。”
不似刚才面对王氏时的严谨刻板,那小丫头带着委屈地小声哼唧了一下,便听话地朝着温暖的暖笼方向小跑过去了。
赵氏的手脚不停,先是亲自拿了干净的软帕,极其细致地擦干了伍氏衣襟和袖口被王氏打翻铜盆时溅上的水渍,又叠声呼唤,叫人去熬姜汤。
陈妙之在一旁,根本插不上什么话来。
只一会儿功夫,伍氏的衣衫回复了整洁,那个被浇透的丫头也换上了干净衣裳,正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姜汤。
陈妙之知道三叔房里主持中馈的一直是赵氏,今日始见她的行事,方知的确也是个理家能手,怪不得这些年来,虽时时传来三叔在外如何孟浪荒唐的传闻,却从未听说他后宅里闹出过什么大的风波和乱子。
赵氏将一切料理停当,这才回过头来,瞥见一旁静立的陈妙之,嫣然一笑:“让七姑娘见笑了。”
“不,”陈妙之摇头答道,“是姨娘让我涨了见识。”一向都听闻了赵氏的各种恶名,可深入接触下来,她完全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恶。言谈举止,甚至很能博人好感。
赵氏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从丫鬟端来的托盘上亲自取过一碗姜茶,递予了陈妙之:“七姑娘也喝些吧,天寒露重的,要仔细身子。”
陈妙之领命,接过了茶碗,低头喝了一口。哪知这口姜茶尚且含在嘴里,还来不及咽下,就听得赵氏石破天惊一句:“七姑娘,想不想逃出陈府?”
“噗!”一时震惊,陈妙之只觉喉咙一哽,嘴里的姜汤就喷了出去。
她拼命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赵氏:“姨娘,你在说什么?”
赵氏看着她,目光坚定,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在闪着亮光:“我是说,七姑娘,要不要离开陈家,去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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