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空气仿佛都被晒得扭曲了,日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射出斑驳支零的光影。
几个油青色长袍的小太监在廊檐下躲日头,其中一个眼睛尖的瞧见一青绿色长袍出现,立马起来,没等同伙们反应过来呢,就迎了上去,“苏谙达,大日头的,您怎么回来了?”
苏培盛笑骂道:“猴崽子,要不是有事,我能回来,别挨着这么近,今儿个天热,去给我倒杯茶候着。”
小太监诶了一声去了。
苏培盛冲西厢房的次间走去。
次间住了个老嬷嬷,姓白,是四爷的保姆,打从四爷落地起就跟着伺候,到年老了,四爷把老嬷嬷安排着管着私库,连库房旁边的次间就收拾出来给白嬷嬷住。
“苏谙达怎么有空来了?”
白嬷嬷正坐在炕上同几个年纪比较轻的嬷嬷说话,瞧见苏谙达进来,几个嬷嬷都起身,白嬷嬷也笑着起了身。
“哎呦喂,您老人家坐着,您这起来不是折煞小的吗?”苏培盛笑道。
白嬷嬷啐了他一口,“行了,你也别没个正经,可是爷有什么吩咐?”
“叫您老人家猜着了,”苏培盛道:“爷吩咐,让您拿了库房的册子过去给耿格格瞧瞧,好让耿格格挑选几样东西摆设。”
拿册子?
白嬷嬷心中诧异,面上不显,“松青院那位耿格格?”
“可不是她,除了这位格格姓耿,咱们府上还有几个姓耿的格格?”苏培盛笑眯眯反问道。
旁边几个嬷嬷都咋舌不已。
“苏谙达,白嬷嬷这是去哪啊?”小太监端来一青花茶盅,茶是清茶,微温,正是爽口的时候,苏培盛满饮了一大口,顿觉暑气渐消,整个人神清气爽了不少,他掏出汗巾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该问的别问,都伺候爷几年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是,是。”
小太监连不迭的答应,捧了苏培盛喝完的茶盅出去,看着白嬷嬷出去的方向,白嬷嬷虽只管王爷的私库,可在王府上地位不凡,皇室重乳保,就是四爷、四福晋对白嬷嬷都得给出几分尊敬。
能劳动白嬷嬷的是什么事?
“姐姐说的极是,我这屋子是空了些。”
耿妙妙并不打算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同钮钴禄格格吵起来,随口答应,神色极为敷衍,只想把钮钴禄氏给打发走。
钮钴禄氏却只觉得她这副模样是看不起自己,当下如同一瓢油泼在了心火上,“耿妹妹倒是真看得开,只是这屋子实在丢人,不过也是,妹妹包衣出身,这屋子简陋,想必妹妹也住习惯了,毕竟包衣嘛……”
耿妙妙目光一沉,视线如剑般看向钮钴禄氏。
打人还不打脸呢。
“我倒是不知钮钴禄姐姐出身有多富贵,福晋、王爷都尚且不挑刺我,姐姐凭什么说三道四?”
“若我没记错,令尊也不过是四品官职罢了。”
钮钴禄氏是满族大姓没错,也出过名臣,皇后,贵妃。但是要论亲缘关系,钮钴禄氏格格这一支是镶白旗满洲,孝昭仁皇后那支是镶黄旗满洲,两家都不在一个旗下了,压根扯不上关系,是连走礼都没资格登门的。
要论地位,钮钴禄格格祖上从太祖父一代就开始没落了,被打发在宝坻驻防,连钮钴禄格格的阿玛当日能娶到的也不过是个汉人生员的女儿,就可知地位沦落到什么程度。倘若不是钮钴禄格格运气好,入了四爷的宅邸,她的阿玛被抬举成了四品典仪,现下一家子恐怕就是等着寅吃卯粮的旗人家罢了,连内务府有脸面的包衣人家都不如。
“你,你……”
被提及家境,钮钴禄格格羞怒得涨红了脸,手指着耿妙妙,气的哆嗦,“你个包衣奴才,凭什么说我。”
“格格慎言!”
一声训斥声如惊雷般在众人耳畔炸开。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白嬷嬷板着脸从外面进来,白嬷嬷原本是在外面,要让灯儿进里面通传一声,可没想到钮钴禄格格居然口出狂言,白嬷嬷这才莽撞进来训斥。
白嬷嬷?
瞧见来人,钮钴禄氏变了脸色,心神不定,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站起身来,“嬷嬷你怎么来了?”
白嬷嬷没急着搭理她,而是对耿妙妙屈了屈膝,“奴婢未经通传就进来,还请格格恕罪。”
“嬷嬷真是客气,您是情急之下才进来的,我怎么能怪罪你?”耿妙妙可不敢受她的礼,看了眼云初,云初会意,忙上去搀扶起白嬷嬷。
白嬷嬷也顺势起身,她转过身看向面色难看的钮钴禄格格,“格格可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您这口中句句一个包衣奴才,莫非是对包衣奴才有什么意见?”
钮钴禄氏抿了抿嘴,手中的帕子被蹂躏得不像话。
她心里还有火气,听白嬷嬷这么一说,只当白嬷嬷是在替耿氏说话,心中越发委屈,因而拉下脸,冷笑一声,“我先前那番话哪里有错,难道耿氏不是包衣不成?”
白嬷嬷眉头紧皱。
耿妙妙都不免要替白嬷嬷道一声委屈了,白嬷嬷刚才那句话分明是在帮钮钴禄氏解围,包衣地位是比不上旗人,可仔细想想,朝廷大臣多少个是包衣,后宫里德妃娘娘是不是包衣?宜妃娘娘也是包衣,雍亲王府里,李侧福晋跟宋格格也是包衣。
钮钴禄氏这一张嘴,得罪了雍亲王府三个同僚,还得罪了外面一大片人。
更重要的是,她还得罪了府上伺候的这些奴才。
雍亲王府里的下人几乎都是包衣,白嬷嬷也是包衣,她把人都得罪了,日后日子那就有的是乐子瞧。
“钮钴禄姐姐也没说错,我本就是包衣出身,只是这屋子摆设,原就是丰俭由人,倒不必姐姐在这里指点。”
耿妙妙懒得跟钮钴禄氏争吵下去,跟个糊涂虫争吵,赢了,旁人也不会觉得她多聪明,落在不知好歹的人眼里,还以为她故意拉踩钮钴禄氏来烘托自己。
白嬷嬷脸色稍微好转了些。
总算是有个聪明人,争这口舌输赢有何好处,她冲耿妙妙行了蹲安礼,“耿格格,王爷打发奴婢来送库房册子,王爷说了让您在上面挑选些摆设。”
白嬷嬷看向旁边穿褐色旗服的嬷嬷,那嬷嬷捧着匣子上前,耿妙妙嘴巴微张,待到云初把匣子捧到她面前,看着那淡青色的封面,耿妙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爷让我挑摆设做什么?”
“格格您这不是说笑话吗?挑摆设当然是妆点您这屋子。”
白嬷嬷露出个爽朗的笑容,她年纪虽大,但保养极好,笑起来就像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叫人心生喜欢。
耿妙妙讪笑一下。
秋蝉高声道:“格格,您刚才不还说可惜没东西归置吗?这下东西可多了,您大可以放开手脚了。”
说完,秋蝉眼睛瞥了钮钴禄格格一眼。
钮钴禄氏脸色涨得通红,跟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似的。
她才刚笑话耿氏,爷那边就派人给耿氏送东西来,爷这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
她起身,黑着脸冲白嬷嬷点了下头,“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撂下这句话,钮钴禄氏带着人呼啦啦如同她来时一样匆匆离开了。
白嬷嬷眼中飞快掠过不满神色,待抬起头来时,丝毫看不出什么破绽。
……
虽然说四爷没局限让耿妙妙挑选几样,但耿妙妙没贪心,只挑选了几个屏风,几个瓶子就收手了。
白嬷嬷回来后,就开了库房,点了东西让人一样样搬过去。
“这耿格格眼光倒是好,挑选的可都是好东西。”陈嬷嬷忙活完回来对白嬷嬷感叹道。
白嬷嬷瞥她一眼,“都这把岁数了,还多嘴。”
“横竖这里也没个旁人,”陈嬷嬷不以为意摆摆手,“说来也怪,这耿格格家世据说也一般,怎地气度、眼力都不差,比起正经主子来也不逊色。”
白嬷嬷没说话,心里未必不认同陈嬷嬷这话,只瞧耿氏不贪心这件事,就看出这人不同了。
今儿个要是换成钮钴禄格格,保准就只看上这册子上什么金啊玉啊的,殊不知正经紫檀、黄花梨这些木料可比金玉值钱多了。
“听说耿格格阿玛是内务府的,想来家境也富裕。”白嬷嬷淡淡说了一句。
陈嬷嬷羡慕道:“这倒是,内务府的差事油水都足。怨不得钮钴禄格格眼红耿格格呢,想来也有这个缘故。”
白嬷嬷瞥了她一眼。
陈嬷嬷连忙握嘴,“您当我什么都没说。”
“得了,快起来,大白日的歪在炕上,叫下面的看见了岂不是要笑话。”白嬷嬷呵斥了一句,心里暗道这就有缘由了。
想来钮钴禄格格确实是眼红耿格格的,要论出身,钮钴禄格格的只靠个姓氏,那是连福晋都不怵,毕竟钮钴禄氏可是八大姓之一;可要论家境,钮钴禄格格家就大大不如了,家里阿玛原先是白丁,当初钮钴禄格格被指过来的时候,当真是带着个包袱就过来了,陪嫁恐怕都没多少银子,起初很是过了一段艰难日子,被宋格格、李侧福晋都笑话过。
是这几年起来了,钮钴禄格格才开始妆扮得富贵体面,可有时候又用力过度,恨不得把什么值钱的都带在身上。
殊不知,体面可不是全靠身外之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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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包衣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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