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小雨，天色雾蒙，空气潮湿，让人只想闷在屋里不出去。
宫中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四人拜别荣茂才，乘着马车回驻扎仙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摇摇晃晃，留下印记，却又很快被雨水冲刷。
徐朝槿挑起缎帘，望向那处被他们落在身后的宫墙，心中仍是沉甸甸。
参商被以贵妃礼入葬，顺帝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贵妃只是被魔附了身，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众人不疑有他。
况且顺帝为了诛魔甚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贵妃，这样一个贤明之人，叫人如何不信服。
可旁人蒙在鼓中，他们又怎会看不出来。
参商把自己也算作顺帝的一功了。
百姓需要明辨是非，善恶分明的君主，将士需要勇敢果决的领主。
参商握住顺帝的手，亲手杀死了自己。
用自己最后的一点价值帮他稳住贤名。
徐朝槿想，第一次见到参商的时候，她是个天真胆怯的魔兽，后来变成了人帮她，也仍旧懵懂善良。
她虽在深宫中，但顺帝把她保护得还算好，不谙世事。
生命中的唯一一点算计，却是为了帮他人谋利。
“太傻了。”
窗外雨脚如麻，细密的雨丝飘在徐朝槿脸上，她恍若未觉。
“你说什么？”付瑶琴没听清她的喃喃自语。
徐朝槿垂下手，缎帘闭合。
“我说雨下大了。”
她转过头，视线与坐在对面的谢温眠交汇。
两人像是较上了什么劲，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
最后徐朝槿实在受不住他目光炙热，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阖上眼假寐。
自从她的身份被揭开后，她就没有再明目张胆挖苦嘲讽过谢温眠。
甚至连话都没说几句。
而温复最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不似从前聒噪。
几人陷入一种沉默又诡异的尴尬。
“到了。”付瑶琴打破这份沉默。
她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撑起一把油纸伞，而后转头来扶徐朝槿。
“小心，有些滑。”
大半的伞移在她头上，付瑶琴自己的肩膀洇湿一片。
她不动声色地将伞推回去一些，提裙迈过门槛。
“我的身份…还望师姐帮我保密。有些事还没查清楚，我怕暴露身份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徐朝槿看着黛色屋檐在雨中晕成水墨，心中如同檐角被吹乱的铜铃，四处飘摇。
“连师父也不说吗？”
在看到徐朝槿无声地摇摇头后，她应下来:“我知道了，你有什么要帮忙的记得及时和我说……你如今灵力还没有恢复完全，千万不要逞能…”
付瑶琴的脸上满是担忧。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她信誓旦旦承诺。
付瑶琴却还是不放心，继续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温眠和温复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人都没有打伞，碎发被雨淋湿，黏在脖颈处。
徐朝槿的视线落在谢温眠的背影上。
无论何种苦衷，谢温眠都是杀死她的人，有很多事直接和他聊一聊，或许比苦苦寻找要来得快的多。
付瑶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迟疑道:“你和谢师兄……”
“没什么关系了。”
她在幻境中捅了谢温眠一剑，他估计到现在都恢复不过来，虽不能抵消她的仇，却也能解了一时的心头恨。
所以现在他们或许连仇人的关系都算不上。
“也好。”付瑶琴宽慰地笑笑。
两人在檐下收了伞，沿着回廊去到终烟的住处。
本以为终烟事务繁忙，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没想到她已经在屋中等候多时。
谢温眠和温复立在一侧，回复关于参商之事。
“师父。”
“师父。”
两人小跑至她身前。
“魔君的事温眠已经告诉我了，你们做的很不错。”终烟点点头。
付瑶琴问她:“魔族入口的事怎么样了？解决了吗？”
提起这个，终烟神情略微凝重。
“还没有，我们这段时间忙着将流窜在外的魔族捉住，京都人口流动很大，若由他们在外，后果不堪设想。”
付瑶琴想起宋迁将他们带入幻境一事。
“会不会是宋迁打开的魔族入口，他……”付瑶琴看向徐朝槿:“他或许想有别的动作？”
他想对徐朝槿下手，这次不成可能还会有下次，而她毕竟是仙门中人，如果仙门一团乱麻，他才更好下手。
付瑶琴猜想。
没想到终烟居然否定了:“这次应当不是他。”
众人齐齐看向她。
“这也是我正疑惑的事。我在第一日尝试封住魔族入口时发现了一件事。”
“那入口是宋迁封印的，要想打开，功力需在他之上才行。但如今，宋迁就是整个魔族的代表，没人比他强。”
“而依照时间推算，他那时应当忙着在青云宗犯案，没有时间去破除封印。”
徐朝槿思忖道:“那如果他破除完封印立刻就去青云宗呢？千里之距来回的确耗费时间，可对他来说，应当有的是法子眨眼之间就到。”
“我当然不会只凭时间就觉得不是他。重要的是，我用灵力探查入口，发现了一股不寻常的力量。”
终烟两手撑在桌面上，神色严肃:
“而它不属于宋迁，甚至不属于魔族。”
不属于魔族？人族更不可能打开魔界入口，那就是…仙门？
仙门之中有叛徒？而且是个极其强大的人，他或许隐藏在普通弟子中，也有可能就是他们身边的长老，甚至…掌门？
徐朝槿顿时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在暗处看着他们，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
“那会是谁？”谢温眠皱眉，脑海中飞速略过数张熟悉的脸。
“眼下还不能打草惊蛇，这股力量虽不属于魔族，但也未必就是仙门的，它实在太奇怪…我也有些拿不准。”
说到最后，终烟的表情甚至有些扭曲难看。
这下徐朝槿更加好奇了，能让一向果决的终烟都如此犹疑，她倒真的想见识见识这是什么力量了。
说完正事，终烟就打发他们去休息:
“京都的事还没完，你们就先留下来，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如果有必要，我们或许要去一趟魔族见见宋迁了。”
付瑶琴下意识想到了徐朝槿:“要是去魔族的话，青溪和温复就别去了吧，他们经验不多，有些事还应付不来…”
徐朝槿知道她是怕宋迁见到她把她的身份再暴露出来，甚至还要做对她不利的事。
师姐总是为她着想。徐朝槿鼻尖一酸。
“也好。” 终烟点点头，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付瑶琴和终烟住在同一个屋子，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这才发现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付瑶琴一开始就发现了，她以为徐朝槿在装不知道，所以她也就装作没发现的样子。
拐了一个弯，徐朝槿的余光瞥向后面，这才顿住:
“跟着我们干什么？”
付瑶琴故作惊讶的样子:“好巧呀谢师兄。”
谢温眠停住脚步，冲她点了个头，眼睛直勾勾盯住徐朝槿:
“找你有事。”
付瑶琴自觉把空间让给他们:“我去看看外边有卖什么好吃的。”
她一走，周围气息立刻冷下来。
不过徐朝槿本来也想跟他谈谈的，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干脆把话问完。
“去里面说吧。”徐朝槿转身往前走，谢温眠立刻跟上。
合上门，徐朝槿才发现自己有多不自在。
她僵硬地拎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僵硬地灌下去。
“我是来物归原主的。”谢温眠主动说。
他手掌朝下在虚空中轻轻一抚，一个木质雕花剑匣出现在徐朝槿面前。
不用打开她也能感受到太平剑与她的共鸣，令人心潮澎湃。
徐朝槿的手指按在木匣上，一寸寸抚过，像在与重逢的朋友问好。
谢温眠没再说什么，想要拉开门离开。
她叫住他:
“谢温眠。”
谢温眠维持着拉门的动作，一动不动。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屋外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偶有一两声清脆鸟啼，衬得屋中愈发寂静。
“对不起。”
他说。
“对不起。”
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头低下去，徐朝槿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扶住门框的手越攥越紧，青筋俱现。
徐朝槿不知道他在为哪件事道歉。
是因为杀了她？还是拿了她的剑？亦或是没有早些发现她是徐朝槿？
她慢慢起身朝谢温眠走过去。
因为天色阴沉，门窗紧闭，屋中没有点灯，又闷又暗，叫她快喘不过来气。
她想不如先把门打开……
她的手还没有摸到门，手腕就被人狠狠握住。
紧接着她落入一个温暖潮湿的拥抱。
为什么潮湿？
因为她的颈窝注入了一条小河。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衫，连带着衣衫下的皮肤也变得炙热起来。
那双大手死死扣住她的后背，将她摁在怀里，两人亲密得像是要融为一体。
徐朝槿更加喘不过来气。
她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只好去掐谢温眠的腰间。
可他还是纹丝不动。
颈间的呼吸变得粗重，谢温眠的声音变得低哑，他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
徐朝槿刚想开口问他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沉闷的声音继续道: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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