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老管家亲自将三位客人引到温暖前厅,黄柳严阵以待,领着其他两位华服婢女迎了上去,又打发粗使婆子仔细烘干他们的伞具。

窗外的细雨已然稀稀落落,她们躬身托举黑漆木盘,上面是整齐叠好的细棉绸布,以备几位贵客擦拭身上雨水。

背负硕大葫芦的葫芦先生,长髯灰白稀疏,掩不住面上焦躁,当即拿过细布一寸一寸地拭干葫芦湿痕,像是怜惜它受了大罪。不久,干瘪手掌又一寸一寸抚过油光水滑的葫芦。

书童快速地环视左右后,沉默站定。

黄柳微微抬头,顿顿脚尖但还是向前走上小步,手甫一挨到那眼盲贵客面前的细布时,只见他曲膝抬腿,几下随意抖了抖袍角,声音冷淡:“好了,走罢。”

中庭很近,游廊拐个弯便到。

阴雨天天光黯淡,轩厅烛火通明,古香古色的红木高椅覆着浅色坐垫,光滑锃亮,多有精心打理。

三人走在暗黄厚毡毯上,几乎无声。

贺老太太衣着简单,眼尾细纹横生,但见她目光炯炯,极为热切,道:“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光临寒府,实在是蓬荜生辉,不胜感谢。”

又诚恳表示歉意:“昨晚,府里下人不请自来,打扰本该在驿馆安心休憩的各位,失礼至极。可我那幼子,前天醒来一次,似有好转之相,可昨晚,突又高烧不退,属实难以安心。”

葫芦先生妥善安放好那宝贝葫芦,瞥见贺老太太抬手间,袖口那支翡翠手镯绿光蔼蔼,以及祈福的红色绳节,迎合了一句场面话:“老太太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歌可叹。”

宾主交谈,黄柳上前奉茶,直到沈瀛那儿,他的书童已然在下首落座,她稍显踟蹰,刹那水满到八分,桌上的叩声及时止住了她。

沈瀛一手搭在扶椅,懒散收回提醒的右手,躺回靠椅。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寒暄的意思。

也没有啜饮茶水的雅兴。

气息缓慢,好似睡着一般。

黄柳福至心灵,只当他是寻常客人,安静退出。

葫芦先生摸摸长髯,主动道:“方才,管事引我等看过令郎,也问过一旁医士病案。只是,稍有疑惑,还请老太太如实告知,他的后脑为何而伤?”

贺老太太目光闪烁一下,像是回忆过去一般犹豫片刻,缓缓道:“三年前的秋闱过后,他与同窗游玩,同到野外狩猎,不料坐下马匹发疯,将他摔下,是马蹄踏伤所致。”

“同行之人如何?”

“未有受伤,只是有些惊吓。”

“当即如何治疗,结果如何?”

“那时贺侍郎遍请全京城名医,斟酌之下,强行灌下猛药,也吊着一条命,现在也还在用着那个方子。这三年,他断断续续清醒数次,只是一次比一次间隔久,清醒时间也越来越短。”

“他前日醒来,又是如何情形?”

“只说了两句话,又睡下了。”

“说的什么?”

“不过一个下……”贺老太太难以接受,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他身边照顾的人的名字。并不重要。”

“素闻先生圣手,但凡幼子有一线生机,我……”

外间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打断了贺老太太的恳求。

杨妈妈悄然从右侧门走了出去。

雨过天晴的一小束曙光短暂地漏了进来。

“他的病,缠绵至今无药可治。”葫芦先生语气漠然。

贺老太太嘴唇搐动,想要继续再说些什么,宽大的椅子包裹着她疲惫的身躯。沉默许久,她接着道:“先生……信命吗?”

“命,谁也不能多加揣测。若非心病,不过是一个月和两个月的区别罢了。”

葫芦先生摸了摸他的葫芦。

再转眼看去,沈瀛一言不发,也无半点动作,他屁股往后又挪了挪。

“我还有一事相问。”贺老太太正襟危坐,请求道:“小儿生性自由阔达,可否用下药物,在最后一程,让他如常人一般,无拘无束。”

葫芦先生点点头。

两边伺候的婢女一个端上木盘,上面是纸墨笔砚,另一个端上铜盆,里面盛着温水。

葫芦先生未曾理会,只拿起那葫芦,干瘦的双手轻巧一拧,葫芦上下分为两截,他各取出几样东西。茶水研磨,他唰唰几下,笔迹龙飞凤舞一蹴而就,将写好的方子和几丸熟药推到桌沿。

沈瀛的手放在膝上。

书童率先起身。

只听到沈瀛告辞的声音:“好了,不多打搅。”

贺老太太下意识颔首,才发觉他看不见,起身道:“麻烦各位了。”

她看向悄无声息回到身侧的杨妈妈,杨妈妈提着一个颇为雅致的雕花食盒,脚尖对向望着门外的书童。

然而,先有动作的是葫芦先生,他不礼貌地掀开盖子,取出两锭金子,熟练放到葫芦当中。

“咔嚓——”他轻车熟路地合上葫芦。

沈瀛正式起身,书童走在最前,三人顺势一路离开。

“都是怪人——”杨妈妈刚一张口,贺老太太一手扯掉手腕上的福结,打断她:“让乔藜进来吧。该做决定了。”

******

黄柳很快回到耳房,乔藜瞥向那依旧冒着热气的茶壶,看来几位客人已经走了,且只用了两盏茶。

不,所有人都未喝茶,因为用来盛装倒掉剩茶的白瓷碗是满的。

看来,贺云生的病终究回天乏力。

她可以离开了......

下了一夜的雨骤停,黄柳领着她走上露天的汉白玉阔路,地面还有一层没来得及打扫的,混着杏渣的黄泥。

一路上,乔藜走得仔细,裙摆还是沾染不少污渍,她有些心疼,毕竟不像黄柳,有年轻婢女专门替她们浣洗衣物。

拐弯时,她低下头,专心致志扯动裙摆,撇下枯黄落叶。

一个衣着极为光鲜亮丽的粗壮婆子急忙忙冲了过来。

稍没留意,两人正巧撞上。

婆子即将跳出眼眶的浑浊眼珠恢复些许光彩,她紧紧扣住乔藜手臂,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连哀声求道:“好姑娘,麻烦通报老太太,我有了不得的要紧事!”

中年婆子五官挪位,十分惊恐。情急之下竟将乔藜误认为老太太身边的婢女,明明她昨晚才用凉菜打发过乔藜。

黄柳呵斥道:“刁婆子?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丹桃心有抱怨,上前去扯开刁婆子的手。

可刁婆子死也不肯放手,你来我往未有胜负,拉扯间头上的布头掉落,一头乱发下形容疯癫。

蒋妈妈死于厨房走火,刁婆子又在厨房干活,倒是巧了。乔藜若有所思,刁婆子担惊受怕的模样,像是昨晚她的诅咒生效,被鬼缠上一般。她眼珠一转,作势揉揉手臂,浅笑骂道:“你撞疼我了。青天白日的,有鬼追你呢?”

“啊~”刁婆子呆怔,一双灰白眼不可思议地瞪大鼓圆,十分骇人。

随即,她浑身颤抖,迅速松开手,紧紧捂住要跳出来的眼睛,蹲在乔藜脚边,口齿不清道:“有鬼、有鬼……”

“说什么混账话?”黄柳走也走不成,轻声唤来一旁的下人,骂道:“都死了不成,各个都是睁眼瞎。要是真闹老太太跟前,连我也要吃挂落。”

五六个小姑娘老婆子急忙小跑过来,四面八方包抄刁婆子。

乔藜侧头,暗地向丹桃使个眼色。

一双手极尽温柔地搭向刁婆子肩头,声音极轻极轻,像是在安慰她:“鬼——”

刁婆子如被雷劈了一般,挺着僵硬的身子直愣愣站了起来,疯狂大叫道:“有鬼、有鬼——”

声音尖细调子高,如夜莺凄厉骤啼,闻着无不胆战心惊。

众人捂了捂耳朵。

“还看着作甚?”黄柳吆喝众人,脸上也是大难临门的倒霉模样。

院子里伺候的不经世事,畏头畏尾,四拳八脚竟抓不住一个刁婆子。她发了狠,不顾后果,四处挥舞铁杵般双臂,婢女婆子负伤吃痛,叫苦连天。

一时间,没人敢胆再度接近,甚至有几人悄悄后退几步。

庭院中间,众人迟迟未有动作,陷入一片胶着,凝滞不前。

“嘎吱嘎吱——”黄铜镶边的双扇木门从里面打开,杨妈妈站在台阶上,愤怒的目光俯瞰众人,骂道:“一群蠢奴,没用的东西。”

“杨妈妈,帮帮我帮帮我。我没害她,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有鬼,她活了……”刁婆子颠三倒四,转身径自奔往台阶,边攻击力十足地举臂挥拳。

一旁的年轻黄衣婢女捂着受伤的手臂,吓得跌坐在台阶上,连连倒退。

刁婆婆愈逼近,神情愈狰狞。

近在咫尺时,黄衣小婢女动了动,颤颤巍巍伸出了腿。

一阵水渍飞溅,她拿过柔软衣袖,用力地擦拭额头上的脏污。

刁婆子重重倒在台阶上。

一声不吭。

猩红血迹一阶流下一阶,汉白玉石阶无暇,绽放凛凛血色雕花。

小婢女陡然看到袖口的血迹,她吓得跳了起来,又跌坐在地挤成一个泄了气的瘪球,虚弱嚷嚷:“我怕她……不是故意的……我没碰到她……”

惊人变故发生在一霎那,所有人瞠目结舌,呆滞地站停在原地。

秋雨的闷湿,熟杏的腐味,遮不住这股子令人作呕的腥气。

乔藜身子一紧,里面不同寻常的阴谋气息,挥之不去,不禁胆战,她附耳对丹桃轻语。

丹桃藏在阴影里,静悄悄地离开院门。

“又疯一个。”

不知何时,葫芦先生一行三人又站回门口,他背着葫芦,摇摇摆摆走到刁婆子身边,探探鼻息和脉搏,正式宣告:“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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