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天,王后总多做了桂花糕及其他糕点,不经意地让鲁娘带过去。鲁娘每每笑纳,回来总是带些木偶玩具或者草编的小动物。
王后总装作不经意地扫一眼,鲁娘笑道:“都是些幼稚的玩意,也不懂他怎么有闲心做这些。说是没有钱回报我,只能回赠这些物什。奴婢想着小太子兴许会喜欢,所以就带来了。”
王后紧皱蛾眉,不满地说:“看起来脏极了,怎么能让熙儿玩这些,还是扔了吧。”
鲁娘将王后的表情看在心中,听到这话也吓了一跳,于是连忙用裙子兜起这些物件,讷讷道:“那奴婢将它们收起来,不让太子瞧见。”
还是不愿意扔掉。
王后却没有再说什么,闷闷地坐着。
鲁娘是慢慢想明白了,王后态度转变的缘由是什么,不敢讨王后的嫌,于是说道:“奴婢再不带这些东西回来了。”
“他也该好了吧。”王后只是淡淡地说。
“快好了,快好了。”鲁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后一眼,她知道王后一直对这个人很敏感。
“好了就别去照顾他了。”
鲁娘有些为难,捻着青色的下裙,慢慢说:“他在燕国没一个人照顾……”
“既然如此,何必留在这里?”王后挑眉直直看着鲁娘,目光狠戾。
鲁娘低下头来,沉默良久,突然痛苦地笑了一下:“对呀,何必呢?”
殿内香烛默默燃烧,青烟袅袅缭绕上升,飞至屋顶横梁,散作幽香。王后纤细的指甲轻轻触动了燃烧的香柱,簌簌落下几块细碎的烟灰。
“王后若觉得他碍眼,将他赶出王宫便可。只是容许他留在燕国吧,他没有别的去处了。”鲁娘吞声道。
“他为什么没死?”
鲁娘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深深看向雍容华贵的王后。王后如往常般眯着眼将姣好的玉颜靠近檀香的青烟,轻轻晃晃脸,将那香气揽入发间,头上的金步摇也随之摇了摇,煞是好看。
“他为什么没死?”王后轻轻睁开眼睛,又问了一遍:“那五个死去的侍卫?”
鲁娘恍然大悟,说道:“不是他。他只是受了重伤,没有丧命。法司准许他修养几个月。”
“他为什么没死呢。”王后懊恼地说,自言自语般。
鲁娘眼中氤氲,缓缓落泪,说道:“贱命易活。那日见他,衣服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眼皮都睁不开,只有手指动了动,喘了好久的气才告诉我‘怕是活不了了’,求我收养他屋里的一堆猫猫狗狗。第二天本是要去给他收尸的,结果发现他自己爬起来洗漱做饭,连伤口都自己包扎好了。”
“后来知道他那顽疾,用在上面的药那么名贵,还好得了先周王的垂怜,一直供给。只是看病的花销也不少,不知这些年是如何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我想吧,他本是贱命一条,竟在上面用了无数珍贵药草,这贱命忽然也变得昂贵了。”
“假若王后不愿见到他,便不让他留在宫里了。在民间当个伙夫樵夫什么的,也挺好的。只是,求王后别赶他离开燕国。他真的没有其他容身之处了。”
王后一直默不作声。而鲁娘的泪水打落在地上,噼里啪啦。
“我不想再听见他了。”王后冷冷地说。
鲁娘诺诺连声,她知道王后答应了。
燕王调查刺客一事有了眉目,据法司推断,这几次对王后的行刺,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刺客独活。
刺客独活频繁出没,行刺散落在各国的周国王室。隹国的兰夫人、临国的真妃接连被害,如今只剩下燕国王后一人了。独活这一举动不仅让人疑惑,人们开始把目光转向对周国有血海深仇的楚将国王室。
数年前,周王灭了楚将国,并且俘虏了楚将国的二位公子。如今周国也被灭,楚将国的公子更是无迹可寻了。而经过燕王的调查,却发现楚将国的一个公子,居然在燕国。
“王后可识得他?”燕王看见了王后脸上的不安。
王后躲避着目光,没有看殿下跪倒的那个瘦弱的人,淡淡说:“不认识。”
“听闻他曾经在周国宫中。”燕王耐心地引导着,转头关切地看王后,目光里没有催促。
王后终于抬眼看了看殿下的人,说道:“他曾是先父的男宠。”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发出嗤嗤之声,带着惊讶和轻蔑的目光,扫视着殿心那个垂着头的男人。
“臣妾也只是偶尔见过他几面,已经,不太记得了。臣妾素来洁身自好,纵然是见到,也是避而远之的。”王后连忙补充道。
燕王闻言点点头,对殿心那人问道:“你说你叫舒行,这可是真名字?”
殿心瘦弱的人摇摇头,慢慢道:“不是。”
“你真名可是叫应钦?你可是楚将国的公子,被俘虏到了周国来?”燕王继续问道。
那人缓缓摇头:“不是。”
众人诧异,燕王和王后交换了一下眼神。
“奴才本叫‘黄奴’,是已故周穆王的男宠。穆王驾崩后,跟随幽王左右,为随行护卫。”他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伤疤利刃一般连接着眼角和嘴角,有种渗人的味道。
“那舒行又是怎么回事?”
“舒行……那是幽王给奴才取的名字。本是指‘缓缓行走的样子’。”他突然哑然失笑:“大概是幽王嫌奴才走路慢吧。”
“虽说是护卫,怕也是幽王的男宠吧。听闻幽王对你甚好,不惜花费重金为你寻觅草药治病,无论大小诸事,都要你随行左右。”一位大臣挖苦道。
“他一定便是应钦,听闻楚将国被俘的公子长得俊秀,周穆王收作男宠,夜夜承欢,不就是他吗?”
舒行的手,慢慢地紧握起来,青筋横暴。
“你可承认?”燕王问道。
舒行摇着牙,眼中的愤怒却如同被缰绳勒住的野马,长啸一声,轰然倒地。倏忽间,愤怒变成悲怆,沉入潭水般深邃的眼底。他不置一词,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心。
“大王,不如暂且将他收押。加以严刑,不怕他不招供。”一个大臣提议道。
燕王默许了。退朝后,王后对燕王说:“此人莫非与刺客有关?”
“此人虽说可疑,但是那日为保护王后,却是受了极重的伤,险些丧命了。如此想来,倒不是与刺客同谋。只是听说他的身份……”燕王轻轻瞥了一眼王后:“有人说他曾在你宫中服侍过。”
王后连忙摇摇头:“没有的事!父王的男宠,怎么会到我宫中来。虽说我当时年纪尚小,但也是清白之人,绝不会与这种人靠近的。”
“寡人知道。”燕王宠溺地抚着她的脸。
王后倚靠在燕王身上,枕着燕王的肩,说:“既然他这样可疑,还是留不得的。”言语里暗示着什么。
燕王抚摸她的手停下来:“他曾不远千里将周王的尸首送来,也曾冒死救过王后,虽说曾有男宠这般龌龊的身份,倒也不至于太坏。还是留着吧。”
鲁娘花了半辈子的积蓄才打通了牢狱的狱卒,来到牢中看望。大牢里蜷缩的舒行小狐狸一般,伤痕累累,缩在最冰冷的角落。显然他是受完了严酷的刑罚,恐怕也并未松口。
“为什么不承认呢?”鲁娘叹道:“承认了他们也没法定你的罪。”
天窗漏下几缕青白的阳光,刻在角落里受伤的小狐狸身上,照得他茕茕孤影斑斑驳驳。青烟般淡而易散的声音,从那斑驳的光影中传来:“我只是个男宠,怎能辱没了楚将国。”声音带着哭腔。
鲁娘心疼地看着角落的人,手攀着牢木:“哪是呢,你明明是我们的侍卫。你是舒行。”
他又想起,朝廷之上,大殿之中,众目睽睽,她一字一句地说:“他曾是先父的男宠。”所有人都用不屑和嘲讽的目光看他,那些嗤嗤之声犹在耳畔。这么多年,还是无法摆脱。他能忍受所有的屈辱苟且偷生,却无法摆脱这个身份……
“舒行,舒行,”他喃喃道:“我常以为换了个名字,会有所不同。”
鲁娘紧紧抓住牢木,由于抓得用力,晶莹的指甲扎进长满青苔的木头里。她真想改变些什么,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王后不会帮他的,没有人能帮他。她强忍泪水,沉默良久,才问道:“你想吃什么?明天我给你带。”
“什么也不想吃。”
鲁娘沉默片刻,说道:“明日我再来。”说罢起身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连忙说道:“你可记得你曾跟我说过的话?”
他苍白的脸绽开一个无力的笑容:“我记得。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活着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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