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娘的目光在燕昭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但她没说什么,只是依言将托盘“咚”的一声放在燕昭面前的柜台上。
随后转过脸,将一个精巧的紫砂小药壶塞进江见月微凉的手中,语气硬邦邦的,“喏!熬了两个时辰!一滴都不许剩!”
她看着江见月接过药壶,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当是让我们这些人…再安心一天吧。”
江见月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仰头,面不改色地将壶中浓黑苦涩的药汁饮尽。
碗口离开时,那苍白的唇被药汁浸染,显出几分病态浓艳。
燕昭早已无暇他顾。
筷子在他手中化作道道虚影,精准地夹起一块颤巍巍、裹满酱汁的蹄髈肉皮塞入口中。
滚烫的油脂混合着醇厚咸鲜的酱汁在舌尖轰然爆开,与米饭的清甜一同熨帖着痉挛的胃壁。
他埋首苦干,风卷残云,吃相酣畅淋漓。只感觉这三天挨的饿都值了。
正吃得满嘴流油,靠窗的雅座突然传来杯碟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粗嘎的怒骂:
“放屁!就算燕昭那魔头没死,也轮不到他称天下第一!澄鉴司的‘血手判官’听过没?杀宗师境如屠狗!”
另一个声音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呸!朝廷鹰犬算个鸟!老子看还是‘千机阁’的墨老鬼,机关暗器一出,神仙难救!”
“什么魔教教主、血手判官、千机阁?要我说,都不如岭南快刀!”
激烈言辞转眼化作肢体推搡。
一名体格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被同伴狠狠一推,脚下不稳,沉重的身躯带着风声直挺挺撞向燕昭的侧腰。
劲风袭至,燕昭全身筋肉在千分之一刹那绷紧如铁弦,属于窥天境强者的雄浑内力瞬间鼓荡欲出,却又在下一个心跳间被他以莫大意志力死死封压回经脉深处,只余下一丝蛰伏的本能。
他做出一个普通人面对飞来横祸时最“佳”的选择——双臂猛地护住头脸,身体竭力向侧面缩成一团,同时笨拙地向前扑倒,试图用肩膀卸掉大部分冲力。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燕昭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旁博古架那根看似结实、实则因年深日久略有松动的立柱上。
“嘎吱——哗啦!”
整个架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前后摇晃起来。上面的茶具、摆件一阵叮当乱颤,如同惊弓之鸟。
一只通体剔透、内里仿佛有星河流转的水晶莲瓣碗,就在这震颤中脱离了架子,于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流光,然后——
“咔嚓——”
一声令人心碎的脆响,价值连城的琉璃碗狠狠砸在地上,瞬间化作一片亮晶晶的、无法复原的残骸。
整个茶肆瞬间死寂。
燕昭还保持着扑倒的姿势,肩膀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疼远不及心中那片冰凉。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堆碎片上,又惊恐地看向柜台后的江见月。
“好,好得很。”
江见月脸上没有暴怒,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他几步走到“案发现场”,微微俯身,伸出两根修长白皙、几乎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碎片。随后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三个噤若寒蝉、酒醒了大半的肇事者。
“坏我规矩,损我器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每个人心底,“每人赔纹银千两,记在账上。”
那三人脸色瞬间煞白。
一千两?!这比割他们的肉还疼!
粗壮汉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辩驳,却被江见月那毫无温度的眼神钉在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有间茶肆”背后是大衍首富江家,黑白两道都得给两分薄面。再多嘴,恐怕付出的代价就不止是银钱了。
江见月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了仍半躺在地、狼狈不堪的燕昭身上。
那眼神带着审视,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你,”他指尖遥遥一点,“惊吓躲避,情有可原。”
“但此乃我镇店至宝,前朝御制的‘星汉琉璃盏’,存世孤品,有市无价。姑且算你…三万两黄金。”他微微一顿,欣赏着燕昭面如死灰的变化,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如惊鸿。
三万两…黄金?!
燕昭眼前一黑,差点真的栽倒在地。
将他拆骨熬油称斤卖,也抵不上这数目的九牛一毛啊!
“不过,”江见月话锋轻转,那点细微的笑意似乎凝实了些许,“念在你那个‘魔教教主硌脚’的故事,讲得确实…匠心独运的份上,”
他特意在“硌脚”二字上咬了一点微妙的重音,“你的责任,我只算一成。”
一成?三千两黄金?
燕昭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瞬间又被砸进冰窟窿。
江见月不再看他,转身走回柜台深处。
那柄乌木算盘被他重新执于手中。噼里啪啦!清脆密集的算珠碰撞声响彻大堂。
“三千两黄金。”江见月清冷的声音伴随着最后的算珠归位声响起,“折白银三万两。”
燕昭喉头腥甜,感觉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将出来。
三万两白银!他如今浑身上下连一枚像样的铜钱都抠不出来!
“赔不起?”江见月终于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燕昭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
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一块拼图悄然归位。
他唇角微扬,绽开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在那病态苍白的脸上,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寒梅映雪般的冷艳。
“正好。”他慢条斯理,语速不疾不徐地说,“我这儿,还缺个端茶倒水的店小二。”
江见月伸手从柜台下摸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满是墨迹的纸,轻轻推到柜台边缘。
“月钱十两,管吃管住。”他带着凉意的指尖点着文书上醒目的墨字,“每月扣除赔偿金九两九钱九分。”
他顿了顿,看着燕昭彻底呆滞的脸,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实发,十文。”
十文?!
燕昭的目光钉在那张堪称“卖身契”的薄纸一动不动。一股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灵盖的荒诞感如同海啸般冲上颅顶。
他,前魔教教主燕昭,曾威震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现在竟因为一个“硌脚石头”的段子,即将要被卖身成店小二了?还月入,十文!
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他绝对是进了黑店啊!
他本该暴怒,本该掀桌,本该怒吼一声“老子岂能受这奇耻大辱”!!!
可当他的眼角余光瞥见柜台上那盘残留着油润酱赤、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小食”时,那点残存的脸面、气魄,便“咻”的一声,顺着馋虫一起钻回了五脏庙。
于是,在满堂寂静中,燕昭的脸上瞬间绽放一个无比灿烂、又无比悲壮的奇异笑容。
他抬手,豪气干云地——抓过柜台上的笔,在那张价值三万两白银的卖身契上,用一种力透纸背的决绝,签下了他崭新的名字——
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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