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哭,整个人哭得喘不过气来。
迈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轻声说道:“我以前和你说过,我们本质上都是尘埃,在这浩瀚宇宙中,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他又捧起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顾影怜,你不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有一个璀璨的精神世界,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You are my little eagle.”
顾影怜凝视着迈克湛蓝的眼睛,心里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我们终究只是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辰,偶然在时光的长河中擦肩而过,泛起一丝涟漪。然而,命运的轨迹早已划定,我们仍要沿着各自的轨道,孤独地前行,继续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
念及此,她缓缓闭上双眼,心里充满了悲伤。
迈克紧紧搂着顾影怜,两人伫立在外滩的暮色之中,谁也没有说话,只剩下两人的心跳与呼吸声相互交织。
不久,顾影怜搬离了星寓酒店公寓,与一位二十五岁的安徽女孩肖美在长风公园附近合租了一套一居室。房间格局紧凑而合理,一进门的右侧,靠墙摆放着一个鞋柜,简洁而实用。正对着门的是厨房,小小的灶台和橱柜摆放得井井有条。厨房隔壁便是卫生间,干湿分离,方便使用。
卧室放置了两张单人床,每张床的一侧都配备了一个衣柜,满足了两人的收纳需求。床前的电视柜上原本摆放着一台大电视,然而,由于两人都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观看,于是她们将电视挪到了角落,空出的柜面则被改造成了工作台,方便处理日常事务。
肖美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与顾影怜一样,经常需要加班。顾影怜此前在工作中积累了不少与设计师合作的经验,因这份相似的经历,两人自然有了不少共同话题,相处起来也很愉快。
顾影怜与迈克一如往昔,有时相聚,大多分离。然而,对于顾影怜而言,这便是幸福的真谛。就像一朵花,无法奢求一只蜜蜂永远停驻在她身旁,只要每个春天,他都会归来,绕着她翩翩起舞,便已足够。
2018年初,顾影怜所在的上海锦枝园艺工程有限公司开始从传统业务向乡村文旅领域转型,其首个项目便是落地于楠溪江流域的“楠溪天工·云阶农场”。劳动节前一周,上海锦枝园艺联合建筑设计师、农科专家及民俗学者等12人组成考察团,前往青崖镇栖云村,对山林与农田生态、古建及民居,以及智能温室选址展开实地调研,为农场的规划与建设提供科学依据。顾影怜作为公司内刊的编辑,也加入了此次考察,负责相关报道。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农场的设计工作正是由惊喜建筑事务所承接的。当顾影怜在考察团成员名单中看到Mike Harvey和Steven Clarke的名字时,她的心中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惊喜。
晨雾中的栖云村,考察队按建筑、农科、民俗分为三组。建筑组两人协作:一人调试测绘设备校准基准点,另一人持标杆沿渠岸标记节点,无人机按规划航线低空扫描。遇石砌建筑时切换设备模式采集数据,与电子模型实时比对。
农科组蹲点采集土壤样本,顾影怜全程跟拍。她端着专业相机记录作业:俯拍剖面时镜头自动标记地理信息,发现稀有植株立即连拍,同步在标本袋标注学名。
顾影怜的镜头刻意多捕捉迈克工作侧影,休息时默契交换速写本——他画测绘草图,她记报道要点。
民俗专家走访村落,用录音笔记录梯田养护口诀,拍摄晒谷场农具组合,在宗祠测量风水朝向,为规划提取文化符号。
入夜研讨会上,各组摊开资料:建筑组的地形扫描图、农科组的土壤分析表、民俗组的文化图谱。顾影怜边录音边整理素材,笔记本里影像标注与“生态农场动线与梯田文化融合” 的报道提纲交错呈现。
散会后,迈克对顾影怜说:“半小时后,大堂见。”
顾影怜答应着,回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迈克已在前台等着,见她出来,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民宿,沿着卵石小巷往前走,直到一个亭子前停下。
迈克道:“先歇会儿吧。”
两人坐在亭子里,迈克把顾影怜搂在怀里。
顾影怜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栏板上剥落的朱漆:“有时真羡慕《击壤歌》里的先秦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王的威权与他们何干?这种近乎原始的自足反而成了当代奢侈品。”
迈克将她的碎发别向耳后,青石凳的凉意透过亚麻衬衫渗进皮肤:“你向往的是农耕文明的诗意,还是对现代性规训的逃逸?”
“我向往的是自己能做主的日子。从前的人看太阳起落干活,粮仓满了就是好日子。干完活能睡整宿觉,哪天累了歇脚,没人催。我们呢?手机里的日历每分钟都排满,业绩指标像判官笔,划个叉就心慌。而且,我们还无处可逃。在北斗卫星扫描每寸土地、户籍代码精准到村组的今天,连终南山的隐士都要办理居住证——三千年前《诗经》写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时的‘王土’至少还容得下采薇的野人。”
迈克道:“十九世纪有个美国作家梭罗,写了一本书叫《瓦尔登湖》,记载了他在瓦尔登湖的两年生活,本质也是重构这种原始的时间感知。他记录豆田产量与冰层厚度,看似在回归农耕,实则是用测量、观察来对抗工业社会的异化——不过东方农人的‘帝力于我何有哉’是无意识的集体生存智慧,西方隐士的隐居却是理性计算的个体突围。”
顾影怜道:“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很不健康的。我们都是被时代上紧发条的钟摆,摆幅稍缓怕脱轨,停摆即成废铁。对了,你最近咋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按时体检吃药没?”
迈克说:“等忙完这个项目。”
顾影怜问:“那之后呢,你想干啥?”
迈克说:“啥都不想干,就想和你待在一块儿。”
顾影怜说:“这可不像是你啊。你以前不是这样,总是风风火火往前冲,从不考虑停下来。”
迈克说:“人累的时候,就想歇歇,像风里的尘土一样,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走。”
顾影怜说:“是不是出啥事了?”
迈克说:“没事。我只是愈发觉得,人生在世,时间终究有限,心念所向之事浩如烟海,能真正成全者不过二三。这些年我倾尽全力于工作,却错失了人生至关重要的体验——与心爱之人共品日常的温馨。如今想来,是时候重新校准生活的重心了。”
顾影怜说:“即便你能减少工作量,我也不能啊。我要是慢下来,我爸的药费单、上海的房租单、每期内刊的稿子,这些怎么办?我是风筝,线轴在生活手里。”
迈克说:“你跟着我就行了,不用那么拼。”
顾影怜说:“你爱的是野草的野气,还是它从石缝里挣出的筋骨?” 她走到亭外路边,弯腰拔起一簇从青石板缝隙中生长出来的野草,捏在指尖轻轻晃动:“若将我这般在石缝中扎根生长的野草移进精美的瓷盆,只怕这些习惯了贫瘠的根须,在肥沃的园土里反而会腐烂成泥。”
迈克走过来,扶住她的肩膀说:“你会啥、不会啥,在我眼里都是你。”
顾影怜说:“让我再想想吧。”
迈克突然生气了:“顾影怜!你咋这么犟!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好像从没说过爱我。每次见面都是我主动联系,我来找你,你总是等着。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一百年都不会来找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爱我?还是你心里缺乏那种想迫不及待奔向我的热情?又或许,你就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
迈克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顾影怜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见迈克发火,她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她跟着迈克回到民宿,看到公司文旅事业部的副总桑晓明和史蒂文正在大厅聊天,他们看到迈克生气地穿过大厅,顾影怜跟在后面,两人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
晚上,顾影怜心里很难过,但又不知道该咋和迈克说。
凌晨一点,手机突然响起,顾影怜一看是迈克的号码,心里一紧。接起电话,迈克熟悉的声音传来:“hello, my little eagle. I'm sorry for saying those things today. I shouldn't have. Deep down I know you love me, but you just don't believe that I love you back.”
此时,顾影怜真想向迈克坦白,她也深爱着他,只是心中充满恐惧。她害怕真正与他共度朝朝暮暮,迈克会渐渐察觉到自己平凡普通,难以融入他那光鲜亮丽的世界,最终对她心生失望与厌倦。然而,在电话这头,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声说出一句 “It’s ok”,眼泪便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从楠溪江回来之后,顾影怜和迈克便再未谋面,只通过几封邮件维持着联系。到了十月,正当“楠溪天工·云阶农场”的建筑概念设计定稿之际,顾影怜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迈克的音讯了。
没过多久,顾影怜在公司走廊偶然听到文化总监唐强和文旅事业部副总桑晓明的对话。只听唐强说道:“听说惊喜建筑事务所关闭了上海的办公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桑晓明回应道:“幸好‘楠溪天工·云阶农场’建筑设计概念方案已经完成,否则再找家设计单位来做,效果就不会这么出色。”
“他把上海的办公室给关了?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癌症复发了?还是说,他对我太失望,所以选择一走了之?” 顾影怜心中满是疑问,越想越难过。
她回想此前相处,迈克的步伐不再如往昔般轻快,精神也时常透着倦怠,彼时只当是岁月催人老。她从未想过,这些细微的变化,会是离别前的预兆,会是命运再次捉弄她的伏笔。如果他是癌症复发,很可能又躲起来独自承受病痛,就像上一次一样,这是他处理此类事情的一贯方式。果真如此,她需要去找他吗?他需要她去找她吗?
如果他并非癌症复发,而只是对她感到失望,那她是否应该去找他呢?即便找到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她依旧是那个从偏远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家境贫寒,相貌平平,毫无自信,只能在社会底层辛苦打拼。而他,依旧是那位享誉国际的建筑大师。
她为何执念于相守?他对她的情谊,如水晶般剔透,无需证明,她对此深信无疑。倘若他真的是癌症复发,让他静享安宁,慢慢疗愈,有何不可?若只是对她失望,那么给他时间,让他淡忘她,开启新生活,或许也是美事一桩。但无论他如今身处何种境地,既然他已选择独自前行,她又何必苦苦执着。她心意已决,绝不纠缠。
她对自己说:“我一直害怕他要离开,现在他真的离开了,我再也不必害怕了。”但是,她又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从二十七岁至三十六岁,整整十一年时光,那是她满溢热忱与憧憬的黄金岁月。她毫无保留,将自己全部的爱与深情,倾注在了这段跌宕起伏的感情之上。可命运啊,却始终未曾给予她一个能让她释怀的满意答案。
爱情,仿若天际璀璨星辰,是世间罕有的奢侈品,并非如顾影怜这般身处困厄之人所能奢望消受。
顾影怜,已然四十一岁,却依旧与他人合租,局促的空间里,她仅拥有一方狭窄床位聊以安身。每日,她在拥挤的地铁与公交中穿梭,为生活奔波。父亲每月高昂的医药费,如同沉重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令她根本无暇沉浸于任何负面情绪之中。她只能咬着牙,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再坚强。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迈克的身影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心底深处,始终怀揣着一丝期待,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再度归来,穿越茫茫人海,找到她的踪迹。但她也无比清醒地知晓,这个美好的期待,或许终将如泡沫般,在现实中破碎,永远无法成真。
她本该信守对自身立下的誓言:绝不踏访他事务所的门庭,不探寻他公寓的归处。然而,但逢良机,她总是情难自已地流连于他事务所外、公寓外,徘徊复徘徊,泪流满面,徒劳地企盼着能有人捎来关于他的半点讯息。可又有谁会计较她呢?她与他的亲朋好友素未相识,他仅识得她的旧同僚,但她的旧同僚对他们这段情谊浑然不知。
她也曾陷入自责的漩涡。恨自己对他关心太少、付出太迟,总在犹豫中错失主动。她渴望勇敢地追随他浪迹天涯,哪怕被抛在半路;即便他身患绝症,也愿陪伴左右,共赴最坏的结局。如今,她该如何自处?跨越重洋去寻找吗?万一他已找到了新的幸福呢?她反复纠结,最终对自己说:“算了吧,他不需要我。”
渐渐地,顾影怜关上了自己的心,将所有妄图靠近之人拒于门外。门内,是一座荒芜的花园,月朗星稀,杂草丛生,百兽出没。在这儿,她如同破茧的蝶,挣脱往昔枷锁,远离尘世纷扰,自由飞翔。
她写了一首诗From Graveyard to Garden,记录了自己的这段心路历程:
The fire of truth devoured that house of cards
The prince and princess, tightly hand in hands
Melted into ashes, gone with the breeze
The echoes of sweet oaths lingered ceaselessly
Then slowly faded, into the deep abyss
Heartbreak then took the throne in grief
Ruled over the wasteland, a desolate fief
Wept bloody tears in the silent night
Plunged into the hell, a bottomless blight
Chanted sad laments, a sorrowful sight
For a spring that never came to light
I lost my way in time's endless stream
Rose from this desolate, forgotten dream
My hair turned white as the winter snow
I said goodbye to hope, let it go
Quit the game of closeness and woe
Rooted out the fear of aging solo
Slowly, I built a wall in my heart
Tried to grow a garden, a place of art
Learned to dance in the moonlight's beam
Learned to tell a flower from a weed's team
Learned to tame the lion's wild scream
Learned to fly with the eagle, a lofty dream
I'm not a phoenix reborn from the ash
But found I'm stronger than I used to rash
I picked myself up, piece by precious piece
Now in my secret garden, in pure peace
Spreading my wings to touch the sky's embrace
Imagination knows no time or space
2019 年初,顾影怜对锦枝园艺有限公司的工作渐生倦意,遂入职熵变当代艺术画廊,担任策划一职。她向来钟情于与文化艺术相关的工作,此番也算回归所好。这家画廊规模较小,人际关系相较单纯。尽管老板苏黛眉为人严苛霸道,可顾影怜仍觉,与往昔工作相比,当下压力稍缓。她的心情也随之暂得舒缓,虽内心依旧仿若冰原,寒意未消,却已不像往昔那般刺痛难耐。
谁能想到,这一年年末,双亲竟突然离世,这如晴天霹雳般的变故,让顾影怜满心都是愧疚与自责。她恨不得将自己碎成千万片,以惩罚自己未能守护好这世间最珍视的亲情。就在她沉浸在悲痛与自责的深渊中,难以自拔之际,迈克却如往昔一般,毫无征兆地再次走进了她的世界,仿若从未离开。刹那间,那些或甜或苦、或喜或悲的往昔回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几近窒息。他竟未离世?是凭借顽强的意志再次战胜了病魔,重获新生,还是命运又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无数疑问在她心底如野草般疯狂滋生,内心更是翻涌如惊涛骇浪,难以平息。
或许,迈克也曾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可即便如此,又能改变什么呢?曾经的甜蜜,不过只是爱情表面的粉饰。真正的爱情,应是无论风雨还是晴天,二人都能携手并肩,坚定前行。她的世界,始终对他敞开;而他的世界,却对她紧闭大门。他的生活,从未真正需要她的参与。同样,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亦能不再依赖他的存在。
她深知,若回应迈克,往昔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痛苦挣扎必将再度席卷而来,将她重新拉入那无尽的深渊,让她再次失去自我。因此,无论心底对往昔的眷恋多么深沉,无论爱情的余烬在心中燃烧得多么炽热,她都铁了心,绝不会再向前踏出一步,决然不会再回应他分毫。她要像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刃,干净利落地斩断与过去的所有牵连,从此,在这孤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独自漂泊,独自去直面那无尽的黑暗与寒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