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孟城坳东行半里,忽见虬枝横空——王维手植的文杏已逾三旬,金黄叶片簌簌落于残垣之上。当年 “文杏裁为梁” 的馆舍,如今梁柱间苔痕漫过刀斧旧痕,香茅覆顶处早换作青瓦,唯有门楣上 “文杏馆” 三字仍依着王维笔意,却被新漆的朱红掩了几分古意。
“听!” 林惊风勒住缰绳。秋风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唱诵声。
钱起抬手指向西北方:“那便是鹿苑寺,王右丞圆寂后,别业舍作佛寺,如今主持明远禅师,是百丈怀海座下高僧。药师殿的沙弥该是在做课诵,这《法华经》的呗声,与辋川山水倒配得紧。文杏馆往东,穿过那道月洞门,再沿着覆满银杏叶的小径走,便能到鹿苑寺。”
三人穿过文杏馆东侧的月洞门,沿着铺满金黄落叶的小径前行。药师殿前,十二沙弥身披青布衲衣,手持贝多罗叶经卷,雁阵般肃立在石阶。为首沙弥清亮的童声刺破山岚:“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
顾影怜看得入神,忽闻竹杖叩地声由远及近。一位身披百衲袈裟的老僧,正沿着蜿蜒的石板路缓步而来,手中斑竹禅杖包浆莹润,显是常年摩挲所致。
“明远禅师!” 钱起快步迎上前,长揖行礼,“数月不见,禅师风采更胜往昔。” 他转身指向林、顾二人,“今日特带两位道友同游——这位林君,名惊风,表字逸云;顾君名临川,表字照岳。”
明远禅师微微一笑:“钱考功的友人,自然是鹿苑寺的座上宾!文杏馆雅集许久未这般热闹,有两位道友添彩,倒衬得老衲前些日子焙的柏子茶愈发香醇。正好带去与卢户曹的紫阳茶斗上一斗。”
众人跟着禅师绕过药师殿,穿行在修竹掩映的小径间。竹叶沙沙作响,与远处传来的隐约谈笑声渐渐汇合。转过一处回廊,便到了文杏馆。
院子里,一方青石案畔早聚了四位文人,或坐或立。当中一人,正踞石煎茶,茶铛里的热水咕嘟作响,旁边摆着茶碾、罗合、盐瓶——正是陆羽《茶经》所载 “煎茶法” 器用,只不过省去银器,换作粗陶碗盏。
“起翁和禅师果然结伴而来!卢户曹的紫阳新茶,早备好了与禅师的禅茶一较高下!” 户部员外郎李端手持茶筅起身,腰间玉坠轻晃,露出半枝兰花纹。
顾影怜望去,卢纶虽因元载案贬为陕州户曹,神色仍透着历经浮沉后的清朗。
钱起抚掌笑道:“正好尝鲜!今日还带得两位道友:林君惊风,顾君照岳。”
众人闻 “道友” 之称,知是方外之人,纷纷长揖:“久仰!”
林、顾二人亦拱手回礼。
围炉坐定,李端笑道:“吾师有‘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之句。二位道友不妨品品这茶,看能否羽化登仙?”
众人皆笑,气氛轻松。
煎茶的驾部员外郎苗发,袍袖绣着踏云驿马纹,正低头撇去汤面浮沫:“上月点验陇右驿马,竟有三成驿卒穿露趾麻鞋——问起来,都说‘租税折帛,粟米换布,布换盐,盐换眼前茶’。” 话音里满是无奈。
钱起道:“那更该细品卢户曹的紫阳茶了。”
钱起转向抚琴的吉中孚:“吉校书在道家胜地养疴,琴音更见清越。”
吉中孚拨弦应和:“山中再好,不如友声相伴。” 说罢奏起王维《鹿柴》,唱至 “返景入深林” 时,琴音随银杏疏影渐低,似含深意。
一曲终了,李端笑言:“此曲太幽,今日当歌‘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才是。”
众人皆笑。
李端铺开宣纸研墨:“某今日以‘清阴’为题,为二位先生作《辋川修竹图》。” 笔尖游走,竹叶疏密得宜。
卢纶笑道:“今日炼师一来,你便露丹青妙手了。”
钱起提笔题跋:“修竹千竿,清阴一片。不为风折,不为霜变。” 他放下笔,目光扫过石案上的茶器、琴谱、药方,“今日雅集,无歌姬之艳,有竹露之清;无朱门之奢,有山僧之俭——倒合了王右丞‘眼界今无染’的真意。”
微暖秋阳之下,困意不觉涌来,顾影怜和衣卧在山石上,头枕苍岩小憩。醒转时,身上已覆林惊风外袍,尚带着淡淡药香。
李端笑道:“道友可梦化蝶了?”
顾影怜拢了拢衣袍:“修道尚浅,尚未悟得庄周梦蝶之妙,不过暂借山岩为榻,天地作衾罢了。”
苗发道:“往欹湖如何?彼处有曲渠可流觞。”
众人称善,起身沿欹湖行至临湖亭。
临湖亭外,曲渠沿湖岸蜿蜒,引流栾家濑活水,宽二尺许,青石砌就渠岸,波光映着苔痕。渠中浮梧桐叶载酒觞,随潺湲流势穿亭而过,仿兰亭遗制。亭内紫檀案陈剡藤纸、澄泥砚,两侧分置蒲团,正与渠岸走势相映成趣。
俄顷,寺内沙弥奉上美酒毕,又呈胡饼、乳酥、荔枝脯与醋芹——皆为关中常食,唯玉露团以酥油裹冰,在秋日辋川实属珍贵。
卢纶将酒盏放入木盘,随渠水漂动:“在陕州时,见百姓拿槐树籽拌麦麸充饥,屯田粟米亩产不过二斗。里正说:‘官牛都被盐铁署征去运茶了,百姓只能人拉犁。’”
话音刚落,那酒盏恰好漂到了吉中孚面前。吉中孚凝思片刻,随即拨弦而歌,声音清越中带着几分沉郁:“霜风折耕辕,溪气锁寒松。赋重农功废,野荒岁仓空。”
顾影怜侧耳聆听,心中暗暗赞叹吉中孚才情敏捷,这诗应景而作,既贴合当下所谈的民生艰难之景,又韵律和谐,实为难得了。
词毕,钱起以银杏叶为笺,题上三句:“金衣委路埃,曾是玉峰栽。根须缠瘦骨——” 忽然望向鹿苑寺住持明远禅师,禅师手中斑竹杖正是王维旧物,“请禅师赐末句。”
明远禅师轻抚竹纹:“此竹曾承右丞霜露,今见新苔覆旧痕,便续‘膏血润新材’罢。”
众人皆称 “警策”,知禅师以王维旧物喻世道更迭,老树新材皆赖前人膏血滋养。
轮到顾影怜,忽听得渠边竹叶簌簌,遂叹道:“《女诫》言‘三从’,可汧阳军妇绩麻到五更,织就的布疋尚不足抵租庸。当日在汧阳营中,闻军户妻王氏被出,说什么‘女功不供’,分明是官军催税比刀急。” 遂题:“竹影摇风映戍寮,素缣理征鬓云凋。休言麟阁须眉事,寒杵声中驿路遥。”
李端击节叹道:“道尽闺阁苦!此等世道,真是‘女诫空悬壁,钱神遍九州’。”
苗发道:“何止妇人?太学生为凑行卷之资,典卖祖传田契。” 忽问林惊风:“闻二位在汧阳治铅毒,可曾见士兵解甲换粟?某在驾部,连驿马辔头都被拆卖换盐。”
林惊风道:“这倒未留意。”
钱起见状,摇手笑道:“诸君莫学京兆尹判案!右丞当年手植漆园,自谓‘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既寄心于‘空山新雨后’的林泉,亦未忘‘农月无闲人’的田畴——我辈正该学他‘吏隐’之道,案上不妨谈风月,杯中犹可照肝胆!”说着忽见酒觞漂至身侧,指尖轻轻一勾将其拢入掌心,抬眼望那渠水映着竹影斑驳,唇角微扬:“适来流波送意,忽得一诗,敢借杯光为引——曲水鎏金漱玉岑,微官翻得野云深。漆书晓湿蒙庄蝶,茶臼寒惊楚客砧。休道鹤粮输廪米,且将鷃羽映华簪。辋川别业今犹在,一酹兰亭一咏心。” 吟罢将酒觞往渠中一放,目送那酒盏随波摇曳。
林惊风笑道:“钱员外妙解‘吏隐’!医家言‘经脉不通则痛’,世务亦如流水——右丞植漆园以全物性,正合因势而导之旨。” 见酒觞漂至脚边,俯身捞起,指尖轻点杯沿:“某虽不才,且借这流波续貂——渠分九派汇苍墟,药石千炉炼太虚。何羡烟霞空自老,霜根犹可济方需。” 说罢将觞重放渠中,看那酒液晃碎竹影,“诸君且观这曲水,顺其势则觞行自畅,治世如治水,堵不如疏。”
钱起击案称善。
众人相顾,于茶香琴韵中,皆见眼底未褪的忧色——这一场辋川雅集,终究不是天宝年间的盛世清谈,却在秋光里,以诗酒为针,缝补着中唐文人未冷的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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