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哈萨克小伙托陈英君上马，然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双臂环住她教她扣住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步踱着，似是沉醉于草香与风语之中。
迈克一手揽着顾影怜的腰，一手拉着缰绳，骑马经过暗红色碱蓬草滩。盐湖波纹泛着蓝光，远处天山积雪映在湖面，风吹得盐粒和云影一起打转。
迈克望着草原天际线：“中国真大，每寸风景都不同。”
顾影怜指向唐代戍堡残垣：“这得感谢祖先的固守。千年前唐军瞭望的地平线，和我们此刻看见的别无二致——突厥的穹庐、回鹘的勒勒车、粟特商队的驼铃，都曾在这片草场上回荡。”
迈克指着远处的哈萨克小伙：“他们的祖先唐代就在这儿？”
“不，那时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哈萨克族。哈萨克族形成于十五世纪，清代才迁入伊犁河谷。但无论突厥、回鹘还是哈萨克，如今都共享同一个名字——中国人。”
“可你们外貌差异很大。”迈克道。
“文化认同才是血脉。”顾影怜道，“就像新疆馕，无论撒的是胡麻还是洋葱，烤炉是土坑还是砖砌，出炉时都会被唤作‘新疆馕’。”
迈克笑道：“那我也算中国人了？”
顾影怜指着前方唐代戍堡的夯土墙，“你还不算，还需要时间的雕琢，就像这些夯土，千年风雨后，都成了中国的肌理。”
迈克低下头，想要吻顾影怜的脖颈，顾影怜颈间一偏，耳尖发烫，说：“别让他们看见了。”
迈克马刺轻磕马腹，栗色马应声腾跃。顾影怜忽觉自己与迈克化身侠侣——鬃风卷着衣袂如旗，向着大漠孤烟处策马奔驰，江湖恩怨碎成蹄下齑粉，唯余长风贯耳。
顾影怜大声喊道：“别停！一直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只剩下我们俩！”
迈克回应道：“整个世界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顾影怜继续大声喊道：“是的！再也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是谁，没有任何身份！”
迈克也大声喊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马蹄急促地敲击着地面，风在耳边呼啸。不知何时，淅沥沥的小雨也加入进来，似乎在为他们的欢笑伴奏。他们仿佛摆脱了世俗的束缚，像两粒逃离称量的盐，终将在无人的草甸上溶入同一场秋雨。
等他们策马返回毡房旁，众人早已聚集一处，围拢着黄一翔，哄笑不止。
陈英君开口道：“你们这一路骑到哪去了，消失得没影儿，下雨了都不知道回来。”
顾影怜轻声回应：“就在附近转了转，没多远。”
陈新深深地看了一眼顾影怜。顾影怜装作不知，走到车边，拿出自己带的那件外套，将身上淋湿的外套换掉。
迈克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都在笑？”
陈英君忍俊不禁，说道：“黄总监这马，真是让人笑破肚皮！他刚骑上去，没走几步，那马就稳稳蹲下，随后竟顺势躺倒。他一落地，那马立马精神抖擞地站起，这一出反复好几回。后来那哈萨克小伙解释，这马就是天生懒散。”
黄一翔无奈摇头，苦笑道：“我这可是头一遭碰上如此伶俐的马啊！”
迈克关心地问：“那你今天顺利骑上了马吗？”
黄一翔回道：“后来换了一匹，总算是能前行了。对了，迈克，你这骑术怎的如此精湛？”
迈克淡然一笑，说：“骑马是我的一大爱好，多年来乐此不疲。”
中午时分，众人在湖边享用小宋提供的干粮。饭后，雨过天晴，阳光再次洒满大地。一行人趁着这大好天气，驱车前往乌孙沟，沿途欣赏河谷的旖旎风光，还参观了新石器时代遗址，感受着远古文明的神秘气息。
次日上午，他们又游览了胡杨林、陨石坝和唐代军士墓遗址。每到一处，顾影怜凭借对当地风土人情的熟悉，主动承担起解说员的角色，大家沉浸其中，被每一处景致的别样之美与悠远历史深深折服。下午，顾影怜和灵启展示的同事踏上了返沪的旅途，而迈克和史蒂文则驱车返回乌鲁木齐。
一路上，顾影怜心事重重。陈新对她与迈克之间的事，似乎早已洞悉。此次在幻彩湖畔骑马，众人或许也心知肚明，只是未点破。她揣测着旁人眼中的自己，是否如陈新所想那般不堪。然而，她的心灵深处响起一个声音：“何必在乎旁人给这段关系贴上的标签？就像没人会给掠过草尖的风命名，它只是存在着，呼啸着，卷走所有试图称量它的标尺。”
9月下旬至11月下旬，顾影怜负责的玛依塔勒县博物馆与茗川茶博物馆两大项目相继进入布展工程概念招标阶段。从展陈大纲讲解、效果需求对接、参考图参考视频收集，到效果图研讨、汇报影片制作、技术标编制，高密度的工作让她持续处于加班状态。
设计一组组长谢庭兰、二组组长陈英君分别牵头茗川茶博物馆和玛依塔勒县博物馆设计。作为两个项目的主案策划，顾影怜日均 10 小时泡在会议室，刚落座便要应对两组负责人的轮番沟通——或与谢庭兰讨论空间平面布局，或与陈英君一起琢磨重点展项创意。
10月28日，灵启设计中标玛依塔勒县博物馆布展项目公示期满。
11月26日清晨，谢庭兰抱着平板电脑快步穿过开放式办公区，在顾影怜工位前刹住脚步：“顾老师，茗川茶博物馆公示出了！我们中标了！这两个月连续中标两个项目，真是好运气！”
正在喝茶的顾影怜放下保温杯：“双喜临门是好事……可两个深化设计并行，我怕是要住在项目上了。”
“找乔总给你配个助理策划呗，他不是正准备扩编你们策划部吗？”谢庭兰拖过邻座的椅子坐下，这位28岁的青年，头发因忙碌而略显凌乱，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张瑞祥不是刚结束河西走廊项目吗？他有三个博物馆后期的丰富经验，正好可以接手玛依塔勒的执行工作。
顾影怜道：“这个思路可行。新疆项目后期多是现场对接，瑞祥的施工协调经验确实比我更合适。” 她忽然想起什么，“上次你不是说想跟新疆项目？”
“茗川的项目就够我烦的了，哪有精力再跟新疆的。”谢庭兰苦笑道。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洒在玻璃隔板上，准时映出张瑞祥高高瘦瘦的身影。这个总爱穿橙红色卫衣的年轻策划，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推门轻快地走进来，本子被他握得有点皱。
“瑞祥，你负责玛依塔勒项目深化阶段的策划工作。”顾影怜的声音从电脑前传来，她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舞动，调出项目档案。屏幕上整齐排列着“玛依塔勒县博物馆展陈大纲定稿”“玛依塔勒县博物馆布展工程概念设计技术标”“玛依塔勒县博物馆文物清单”等12个置顶文件夹。
她将文件夹拷贝到U盘上，递给张瑞祥。“这些资料都给你，你尽快熟悉一下。这个项目，预定在明年2月份完成深化设计，5月1日开馆。项目后期，你可能要长驻现场，要与各专业组进行协调，确保内容落地。”顾影怜的话音刚落，张瑞祥已经接过U盘，摩拳擦掌。
“好！没问题！正想去新疆玩玩呢，这不机会就来了吗？”这个毕业三年就做过三个深化项目的年轻人，信心满满地说。外向型思维的张瑞祥长于现场协调，弱于文案深耕 ——15 分钟能解构方案核心，却需15小时打磨 PPT，这种 “执行强、创作弱”的特质使其成为后期协调最佳人选。此刻的他，眼神里满是对新项目的期待和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新疆大地上奔波的身影。
张瑞祥离去后，顾影怜端起保温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随后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情。
“顾影怜，有新项目了！”乔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影怜抬起头，看到乔远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顾影怜心中一紧，又来了？她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乔总，您这可真是让我无缝切换战场啊！我刚把新疆项目交接出去，您这就又给我补上一个，真是一刻也不让我闲着。”
乔远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将书放在顾影怜的桌上：“你不是一直对上古神话感兴趣吗？这个馆你肯定喜欢。这是曲阜云阳的东夷文化展览馆，业主是一家文投企业，直接委托的项目，省去了投标的流程。下周一你和黄一翔、陈新一起出差山东，踏勘项目现场，对接客户需求。”
“《东夷文化通考》？”顾影怜打开书，翻了几页。东夷文化，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那些古老的传说和神秘的文化符号。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认真地问道：“那这个项目的时间节点是怎样的呢？”
乔远道：“应该比较充裕，但也要尽快推进，年底可能需要出一版前期方案。”
周一下午，顾影怜与设计总监黄一翔、市场专员陈新一同前往曲阜云阳镇，进行实地调研和前期沟通。抵达后，他们共进晚餐，随后各自回房休息。
回到旅馆房间，顾影怜拉开窗帘，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她心中不禁兴起亘古之叹：“这轮明月，也曾映照过皇娥的眼眸。”为了成功获得项目的设计资格，她此次遍览了关于东夷文化的神话传说、历史记载与考古成果。东晋王嘉《拾遗记》中所记载的少昊及其父母的故事，令她沉醉不已。她甚至还为此写了一首诗《穷桑之恋》：
月一轮重映璇宫
皇娥还在操弄机杼
精心编织明天的朝霞
只缺一种名为爱情的颜料
让它喷薄出活力四射的光华
她怅然停梭她飘然乘桴
桂枝为表薰茅为旌刻玉为鸠
随风而动趁兴而游
经历穷桑沧茫之浦
与宿命的爱情温柔邂逅
锦三段织完霞光
皇娥还和白帝子同在那一夜的舟上
驱光逐影沧湄海浦
琴瑟和鸣天清地旷
甜美的回忆阻挡了时间的流淌
日五色互照穷桑
少昊风华正茂
他倾听母亲的故事看见远方
他搏击海洋的风浪生出翅膀
彩翼凌空万里扬
他南面而立
二十四鸟师北面而朝之
凤鸟适至预示太平盛世
他与太阳一起飞翔永不停止
春夏秋冬都是美好的景致
虽然曲阜一带早已换了人间，但顾影怜手捧东夷文献时，仍觉千年神话与今时风物在书页间悄然交织。恍惚间，月光漫过无垠桑林，碎作粼粼金鳞跃动海面，正落在一叶扁舟舷边。舟上男子玉树临风，女子娥眉映月，正相依闲数海天相接处的星子明灭……....
顾影怜正闭目沉浸于想象之中，电话响了。
“Hello, my little eagle.”电话那头传来迈克的声音。
顾影怜道：“大晚上的给我打电话，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吧？”
迈克道：“我正在抬头望月。上次我们在茗川散步的时候，月亮也是这么亮的。”
顾影怜道：“你现在在哪儿？”
迈克道：“跟朋友在黄山呢，明天打算看日出。”
顾影怜道：“明代旅行家徐霞客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趟值了。”
迈克道：“黄山确实壮观。”
顾影怜道：“唐代诗人李白写黄山，‘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可惜我还没机会去。”
迈克道：“以后咱们一起爬黄山！这地方真值得再来一趟。”
顾影怜道：“但愿。”
迈克道：“要是你现在在这儿就好了，有你讲那些有趣的故事。”
顾影怜道：“中国的五岳啊，泰山、嵩山、华山、衡山再加上黄山，每座山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和故事。你要是了解这些文化背景，看风景的时候感觉就不一样了——你会觉得，好多名人都曾在人生不同阶段，带着各种心情来这儿，喝点山泉，听听松涛，看看云海。这时候你会发现，古人跟咱们其实差不多，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能产生共鸣。所以说，中国的名山大多都有文化味儿。”
迈克道：“西方也有阿尔卑斯山、奥林匹克山这些名山，但论文化底蕴，还真没哪座能跟中国五岳比。”
顾影怜道：“我一直没出过国，对西方文化了解不深。”
迈克道：“西方在某些方面，比起东方，活脱脱就是个未开化的蛮荒之地。”
顾影怜道：“你倒是从那蛮荒之地走出来的文明人。”
迈克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顾影怜道：“我在山东曲阜，孔子老家，这儿有孔庙。”
迈克道：“我知道孔子！《论语》我读过的。”
顾影怜道：“这里还有好多上古神话传说呢。”
迈克道：“讲给我听听。”
顾影怜道：“这个地方又叫少昊之墟，是上古少昊部落活动的地方。这位五帝之一的传奇人物，出生那会儿的故事特别神奇。传说少昊的妈妈皇娥原本是天上的织女星，她经常坐着木筏，在西海的穷桑国游玩。有一天，她遇到了太白金星变的白帝子，两人把桂枝当桅杆、薰草当旗子，在碧波上一边弹琴一边唱歌，慢慢地就互相喜欢上了。少昊建立自己的国家时，有五只凤凰落在院子里，所以少昊就以‘凤鸟氏’为号，以鸟为图腾，设立了一套官制，用玄鸟、伯赵等二十四种鸟的名字来给官职起名。因为他管着西方世界和秋天，所以又被尊称为金天帝。这个神格设定和阴阳五行学说挺契合的——金对应西方、秋天和白色，是中国古代宇宙观的重要部分。”
迈克道：“你说的那些我不太懂，但感觉是个挺美的爱情故事。”
顾影怜道：“哎，跟你很难说明白。”
迈克道：“中国的文化太博大精深了！”
顾影怜道：“你要继续加油学中文哦，不然我跟你聊天很累的！”
迈克道：“真爱无需多言，Less is more.”
顾影怜道：“这事儿怎么能混为一谈呢！哎，你也给我讲一个西方的神话故事吧！”
迈克：“那我讲一下Cupid的故事吧。古希腊爱神Venus因人类公主Psyche的美貌嫉妒发狂，命令儿子Cupid用金箭射她，让她爱上怪物。然而，当Cupid在月光下看到Psyche的脸时，箭头不慎划破自己的手指——爱神竟被自己的箭射中了！ Cupid连夜把昏睡的Psyche带到云端宫殿，每晚化身黑影与她相会，叮嘱她：“天亮前别问我是谁。”三个月后，Psyche怀孕了。在妹妹的怂恿下，她点燃油灯偷看，发现丈夫竟是带翅膀的美少年。灯油滴在Cupid肩头，他忍痛说：‘你毁了信任，但我仍爱你。’ Venus趁机囚禁Psyche，逼她完成分拣谷物、取金羊毛、盗冥后美貌三重致命任务。Cupid违抗母亲，向Zeus求助：‘我爱她的灵魂，胜过神性。’ Zeus被打动，赐予Psyche永生，封她为灵魂女神。在Olympus的婚礼上，Cupid展示肩头的灯油疤痕，那是他为爱受过的伤。”
顾影怜道：“古希腊神的名字太复杂了，我都快记混了，分不清谁是谁。”
迈克道：“就是一个天上的男神爱上凡间少女、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
顾影怜道：“你说你是男神？”
迈克道：“我说你以为我是男神。”
顾影怜道：“你想得美！”
迈克道：“这个故事的重点是，爱一个人是爱她的灵魂。I value your soul, my little eagle.”
顾影怜：“我没有灵魂。”
迈克道：“你有一个有趣的灵魂。”
顾影怜道：“不跟你说了，困了。”
迈克道：“晚安，My little eagle.”
顾影怜道：“晚安，My mysterious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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