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朝后收捺右腿,奈何大腿被典狱抱得死死的,低语道:“给我起开!”
“不不不,我再也不离开殿下了。”典狱抱着湿漉漉的裤腿,将眼泪擦到阿银衣摆上,闷声大哭,“天可怜见的,我有多想念殿下,记得从广政三十九年至今,已有六七个年头没瞧见殿下的玉颜,我每天起床的头一遭事儿,就是给殿下的绣像上一炷香,祝殿下长命百岁蒙神护佑。”
“是么?”阿银说,“我可记得在号监里,你端出来的另一张嘴脸。”
“那时我并未认出殿下,自然也没法帮殿下转圜一二。殿下这几年身量儿长开,成了个一表人才的小……小伙儿,脸上也褪脱了稚气,我这个眼拙的,就没朝您是殿下那处想。不知者不罪,殿下您宽宏大量,就别计较小的混账事。”
阿银沉颜未答时,典狱急道:“我真的一直想着殿下,这份诚意,当以雪月为鉴。”
阿银弓膝甩了甩脚上的挂件,说道:“起来说话,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汉子。”
典狱抹了泪,慢慢站起,还打了个哭嗝儿。
阿银皱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秀君。”
林秀君?阿银狐疑打量一眼,跟前站着的剑眉圆目的大汉,实在与这娘气的名字照不上形。
典狱在三朝两境混迹多年,实在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立即说:“我也嫌这名字太娘们,所以平时从来不用,只称表字‘瘦梅’,这字儿还是广政三十七年,殿下十岁时,给我取的。”
阿银恍惚记得,十岁时从内宫退下来,回到锦里殿,檐角一枝白梅露出冰洁光彩,正值一名宿卫禁军见缝插针来报道,铁塔般的身姿站在树下,给她唱喏,她随口呼了句“清浅瘦梅压铁山”,那宿卫特别灵敏,马上噗通跪下,说道:“谢谢殿下提点,赐我美字。”
名字叫铁山还是别的,阿银当时不在意,倒是当事人把她说过的话当作金科玉律,延传了下去。
她早就忘光了这些细琐往事,今朝再见故人,还是勉为其难说了句,“多年未见,我觉得你叫‘秀君’挺好的。”
典狱林秀君马上应道:“是是,殿下读书多,说什么都有道理。”
阿银坐在山石上问:“前头你说在兵司监,并不识得我的面儿?”
“是的嗯。”
“你这典狱是辽国的官职?”
“是的嗯。”
“上月,辽国小皇帝登基继位,曾晓谕诸道州县,要大赦天下,释放囚犯,为什么诏令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林秀君一激灵,“唉哟我的天老爷,这是真的冤枉,我这鸡毛大的官儿,被上头各道大王、林牙压死了,没他们发话,我哪敢放走一人。”
“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流役帮夫皆在诏令之列,连死囚都有机会,偏生我就被你扣住了?”
“殿下!殿下!这事儿真不赖我!您找那夷离堇去!是他伸手拿人,抓去猎赌,真的不是我这小小典正能叱咤下来的,不信您去打听!我对您,可是忠心昭昭,恨不得肝脑涂地!您仔细想想,当初在号监里时,我一觉得您像我蜀池故人,都没求证一个字的,就把您顺手提到单房里,还命手下的人不准扰你,您认这个理吗?”
“嗯。”确有其事。
只是当时的阿银不明就里,审时度势,发现典狱的气焰熄火了,就逮着他这边欺负。本来阿银要找的人,似乎就是典狱。
只因搭乘高丽使者船的来途中,阿银听说海津镇的兵司监里,来了个魁梧的汉子做典狱,好像是蜀池人,面相炯炯,但长了张小巧玲珑的嘴,每次使船一靠岸,他为了邀功,必定是登船来巡查的,说是有流民与海客,就乖乖跟他回兵司备案,别在后面生事端。
听到这个消息时,阿银已在船上,行驶在茫茫海面,插翅难逃。船一靠岸,典狱果然上来按例巡捕,阿银索性闹出大动静,顺理成章被提溜进号监。
这厢里,阿银不跟林秀君兜圈子,说道:“你仔细想想,我为何找你?”
林秀君精壮身子微微一震,首先听悟了言下之意,殿下是专程来找他的,所以缠住他了。
他想岔开话,套索一样的,套出殿下这六年来的下落,转头思对策,该怎样打马虎眼混过去,殿下找他的原因。
殿下却说:“我这中间六年,乏善可陈,被国师扣着脱不开身,这些腌臜往事,也与找你不相干,你说你的,该说的说清楚了,保准留你一命。”
林秀君一听又是性命威胁,习惯性的抖了下,拿眼偷偷瞟一下坐着的阿银。
阿银冷冷的,“我都能找到这里来,你还想逃出我手掌心不成?”
林秀君慌忙跪下,“小的不知从何说起。”
怕是没脸说起吧。
阿银也未戳穿他,还曼声道:“你赶紧想,我被囚多年,落了个手抖的毛病,等不了时候。”她持着烧火棍,又朝林秀君虎背敲去,敲得一阵嘭嘭响。
那棍痛可是不讲情面的,典狱大人又泅了一口血,赶紧都招了。
说来说去,典狱林秀君与锦里殿里的主人阿银,最早的牵连就是七年前,他做宿卫禁军时,值守的便是阿银的宫殿。
小主人银殿下彼时十岁,作男儿教养,生得冰清玉洁静美无瑕,深受嫡母骊珠夫人的疼爱,她以继后的身份上表,言称相师风鉴小儿“清贵不俗”“利道本朝”,请封昌平号、追加仪制冠读。蜀池国君对这名小殿下也尤为喜爱,自打出生起,对她的赏赐就未断过,给予的恩宠礼遇直逼东宫规格,还封她为昌平国主,许她开府置官,遥领指挥权。
一时皇恩载帱,银殿声名美传,人人争先逢迎。
骊珠夫人延师授课,加强了小殿下的学识本领,并请孟钦一为小殿下首席教习,继续她的文化武艺培育。小殿下自小便接受孟钦一的教导,天资聪敏,勤学苦练,文武兼备,朝野国域无人能及,皇帝龙颜大悦,下令旌表昌平国土各处。
太子一派催促小殿下就藩,小殿下去了封地后,宫廷生哗变,太子及位,皇帝退至行宫休养,骊珠夫人被敕令陪同。新皇帝命令孟钦一软禁小殿下,封孟钦一为昌平国师,让他实领昌平诸政事宜。
此后小殿下就失去了消息,传闻是在昌平国宫里养病,不治而亡,孟钦一为小殿下修建麒麟塔供奉骸骨。
这事儿过后,一众原先的锦里宫人,包括宿卫林秀君,都记得是孟钦一袖手倾覆了蜀池国的乾坤,发动内乱手刃新皇,迎立太上皇回宫,再复年号“广政”。
在那时,太上皇与皇太后均是孟钦一掌中的傀儡,挣脱不得,连苦苦询问的小殿下的下落,至死都未获得。
紧接着,宋廷军师挥戈打过来,意欲一举吞没蜀池。孟钦一闭宫一宿,翌日天明,威逼太上皇穿白衣、衔玉璧、手牵白羊献礼投降。
至此,蜀池国号不复存在,新称为郡,国中国昌平降格为县,孟钦一被宋廷封为郡公,踏着前任帝后们的尸骸位极人臣。
而夹在内乱哗变、朝政动荡缝隙中的宫人侍卫们,尤其是经由小殿下一手提擢上来的亲随们,因思慕旧主,对宋廷难以生出归顺意,都趁乱逃了出来。骊珠夫人死前,将所剩不多的珍玩钱银,交予锦里宫的门值守卫林秀君,嘱托他定要寻到小殿下,若是小殿下不幸病故,就将这批钱银作为安家费用,妥善处置锦里宫故人及亲属。
小殿下的封地昌平县子民,应乱而走,连夜出逃近五百户。
林秀君口宣皇太后遗令,组织侍卫们一路护送同样出逃的故国子民,躲避战火,辗转流徙,来到宋辽边境海津镇。这批流民队伍遭受了夷离堇们的冲杀、辽兵打秋风、抓回去奴役等各种艰辛,幸存了一百六十来户,共计七百人等,实在是走不动了,也没法安排如数多的船只偷运他们出海,于是他们就地停留,落脚在了镇尾西市,各自找些营生度日。
在这批遗民面前,林秀君曾当面施于探子们赏钱,命他们去打听小殿下的消息,一众人均是有去无回,没任何口信传来。渐渐的,大家都相信,小殿下死于昌平旧国故土上,他们再也没了能够追随的人。
林秀君为提振士气,向这七百人许诺,他会去市舶司找点暗路子,将愿意出海的人偷运出去。同时,他拿出已故的皇太后的赠银一千两,给七百人分发了下去,让他们有安家的费用。
大家感激之余,与林秀君挥泪作别。
林秀君单身匹马去了辽国闯荡,与众人断了音讯,没混出名堂后,又悄悄退回海津镇,花了大笔银子买了个官做。好不容易爬到典狱的位置,与他想谋划的市舶司职位相去甚远,官位儿没坐热,不巧就碰上了阿银。
当然,彼时的他并不知阿银就是小殿下,更不知道阿银得知他的面相和蜀池人身份后,有意落在他的兵司监号房里。
但他机巧,刑囚时听到阿银话风不对,曾出语讥诮他没脸见江东父老,心里一动,突然想到,眼前的瘟神小郎君,怕是故人。
毕竟他做宿卫时,近身伺候过阿银,对小主人手腕处的石状胎记,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在号监里,林秀君看到了那枚胎记,顿时如冰雪灌顶,半天没了主意。
他不作声张,将一切旧缘与惊疑压下,只当没认出阿银,虚与委蛇下去。
他讨巧想着,蜀池举国投降时,小殿下只有十一二岁,说不定人小不懂事,又隔在了几百里之外的昌平,并未亲见皇太后的面儿,极有可能不知皇太后交予他林秀君多少的家当。
他侥幸地盘营,甚至有意不见阿银的面。
但阿银挑明了,说是来找他的。
他立时知道,小殿下恐怕知晓了皇太后的遗令懿旨,还有可能掌握了那批钱银是多少。
他羞愧且胆怯,在阿银面前低下头,直想装死蒙混过去。
阿银却不放过他,冷冷问:“旧部安家你给了一千两,买官用了一千五,还有七千五百两去了哪里?”
林秀君噗通一声跪下,“这六年来打点各处,又要施银子帮他们脱困,实在是没剩多少了……”
“你要是死了,这余下的银子,你也用不着。”
“这就是笔糊涂账,殿下现在逼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
“到底多少?你说个数。”
“还有一千。”
“只有一千了么?”
“我想想……算上放出去的帐,大概有三千多。”
阿银坐在石上,半晌没了声音。
林秀君偷瞄他,“殿下若是不信,我可带着殿下去收帐。”
阿银依然不答话。
林秀君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泪。
最后,阿银说道:“这几年的艰辛,西市里的婶子们有说过。她们感念你的照顾,给你说了不少好话。既然你承认我的身份,就由我做个主,以前的辛劳就当花了七千两买断,剩下的三千两,你悉数交还与我,听清楚了么?”
林秀君磕头,“谨遵殿下玉旨。”
林牙:辽朝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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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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