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是什么。”
赵淮音拿着一支笔,那只笔通体雪白,温润如玉。褚祁峰拿在手里掂了掂,禁不住称赞道:“这只笔真不错,这笔身看着像是玉石做的。”
“这就是玉做的,我父亲最喜欢这一支。平时宝贝着呢,谁都不让碰。我几次想要他都不愿意,说给我用了就是糟蹋了。你不知道我求了他多少回他才舍得给我,我知道你喜欢看书,这笔我留着没有什么用,不如送给你。”
赵淮音的话一点也不高明,褚祁峰怎么会听不出这是特意要来送给他的呢。赵淮音觉得自己的话天衣无缝,又忍不住偷偷看着褚祁峰的脸,担心他会拒绝。褚祁峰默不作声,看着那只笔发呆。
沉默的时间太长,变成了拒绝的征兆,赵淮音难掩焦虑,装作不在意的说:“其实我知道这是我父王怕我糟蹋东西才这样说的,平日里那些玛瑙的、碧玺的比这个贵重的多的去了,也没见他这么宝贝。就是这个普普通通的白玉,成色也不好,笔尖也不好,就因为我想要,才这么说。他就是这样,只要是关于读书的东西,他见了都要说两句。”
赵淮音说完就后悔了,怎么能说这玉的成色不好呢,这明明是羊脂玉,笔尖也是狼毫的,他父亲书房里最贵重的一支笔,他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若是褚祁峰听了,觉得他送这么不值钱的东西,拒绝了怎么办呢。赵淮音像是踩着了尾巴的老鼠,在心里急得团团转。
褚祁峰淡淡道:“这笔我看着挺好的,你若肯割爱,我就却之不恭了。”
赵淮音一瞬间笑开了眼,“这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赵淮音凑上前,迫不及待跟褚祁峰诉说这笔的好处,把方才贬低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褚祁峰低着头与赵淮音一起看那笔,两个人的头几乎凑到了一起,赵淮音口若悬河,恨不能一时把这笔的好处说尽。
这支笔原来是这个时候送出去的,第一次在温若云那里见到这支笔,我几乎要惊呼出声。我送给褚祁峰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褚祁峰大多都不会接受,寥寥的几次也是迫于无奈才收下。我大病后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送了什么早就忘了,唯有这支笔,我一见就看出来了。
或许是我当时的表情太难看,褚祁峰也难得的露出懊恼的神色,温若却云笑得格外和煦。他的得意太明显,我连不屑的表情也懒得做出来,这也不怪褚祁峰,他怎么能时时记得自己送过别人什么呢。他在转送了温若云,不想偏偏被我撞见,大概是褚祁峰的尴尬太明显,温若云的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我简直想笑。一支笔而已,温若云就变了脸色,褚祁峰大概实在爱他,所以一点点的不如意就能让他生气。我其实是羡慕温若云的,我知道被爱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从来不和温若云比。比什么呢,一个人的心不在自己的身上,恨他的爱人岂不是更可怜。
世事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我想和褚祁峰撇清,但处处都露出痕迹。明明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却总在人前藕断丝连。褚祁峰冰清玉洁,与我一向是可望不可即的人物,纵有什么也一定是我贼心不死。我有苦难言,恨起来简直想将那只笔摔碎,以泄我心头之愤,但到底没有。我从前当惯了主角,不知道配角是要心甘情愿的为他人做衬的,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出戏已经只剩我自己了。
我真不适合喜欢人,尤其不适合喜欢褚祁峰,我的人生中唯有这个角色让我吃尽苦头。我做伴读,是九殿下最贴心的伴读;我做儿子,是父王最喜欢的儿子;我做王爷,是最快乐的王爷;唯有做赵淮音我失败到底。
温若云屡屡在我面前炫耀,我看不惯他这种行为,不过是因为我身后没有人撑腰。我像个走失的孩子,艰难的一个人寻找归家的路,这路上多的是不怀好意的人对我的伤害,痛的次数多了也就学会了忍痛。
每当寒风凄凄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想如果褚祁峰爱的是我,会是怎么样,想的次数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我有很多的不甘心和难受,但我一个字也不想和褚祁峰说,我不想摇尾乞怜,只为了得到一点施舍。我恨我自己为何要爱到这种地步,我到底在念念不忘什么,又到底在奢求什么。
徒然的和人争一支笔,说出去恐怕要被人笑掉大牙。我没有温若云的运气,做不出那种胜券在握的姿态,我可以不在意,但却始终无法释怀。我痛恨自己的纠结,一个褚祁峰简直是我的九九八十一难,我是被紧箍咒束缚住的孙猴子,没有在他们面前撒野的权利。
后来几次去镇远侯府,每回都是坐在在褚祁峰的院子里,书房桌子上的笔架上悬挂着各色的毛笔,只有一支笔孤零零的挂在一个玉制的笔架上,笔身与笔架都是羊脂白玉,格外惹眼。不知道褚祁峰是在哪儿找到的这么一块玉,也真难为他,居然还想着从前的那一段公案。我远远看着那玉,好像在看我自己。它从上一任的主人手里辗转被带到这个书房,被人孤零零的挂在这里,它会不会怨恨那个千方百计把它送出去的人。我终于知道我父王为什么每次都阻止我,就像阻止我带走这支笔一样。他早猜到了我的结局,就算有一天我如愿以偿,一定也像这支笔一样孤零零的挂在华贵的玉制笔架上。它只能是一种富贵的象征,永远不是它的主人的选择。
褚祁峰这一招实在不高明,挂着这么一支笔能说明什么呢,被温若云嘲笑后的补偿,还是他对我隐晦的歉意。何苦呢,他明知道我不会问。连我也觉得赵淮音傻的无可救药,别人当然有权利那他开开玩笑,这是送上门的笑料,他知道即使闹得过了头,被笑的那个人也不会真的生气。爱的多的人就是这点子贱,无论什么都愿意忍着,无怨无悔,结果到头感动变成了怨恨,无处哭诉,只能恨那负心的人。我不愿变成这样的人,我只恨我自己。
褚祁峰俯在栏杆上往下看池子里的鱼,锦鲤成群的游了过来,徘徊不去。赵淮音走到褚祁峰的身旁,他将手中的鱼食撒向湖面,泛起大大小小成片的涟漪。鱼儿争相抢夺湖面的鱼食,激起水声阵阵。
褚祁峰笑道:“这鱼真多。”
赵淮音笑道:“可不是,专程从南边运来的。这鱼一天也有人喂几次,我父亲最喜欢这里的一条金色的鱼,给它取名叫金奴儿,每天都要亲自喂。养得久了,那鱼也娇贵起来,不是我父亲亲自喂就不吃。我父亲舍不得饿着它,日日都要来看它。你第一次来,它没见过你,肯定是躲着不出来了。”
赵淮音一连叫了几声“金奴儿”,水中一片安静。那鱼大概躲起来睡觉了,任凭赵淮音如何呼唤,也没有一点踪影。
褚祁峰笑道:“你也喜欢鱼吗?”
赵淮音喜欢吗,也说不上。他自出生这湖就建成了,有了湖自然要有鱼,看惯了就觉得理所当然。他喜欢吗,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生来就注定要继承王府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有的只是责任。
赵淮音想了想道:“要说喜欢自然不如父亲喜欢,我不过爱它在水中舒展的模样,自由自在的,好像一点烦恼也没有。”
褚祁峰听了这话笑道:“难道你还有烦恼吗,我看你比这鱼儿还要自在。”
赵淮音说道:“我自然是自在,但是却没有它们自由。外人看着我无忧无虑的,我心中的烦恼有谁知道呢。”
褚祁峰大概觉得赵淮音是无病呻吟,又不敢过于细问,怕这烦恼与自己有牵扯。踌躇着想问而又不敢问,他还在犹豫如何搪塞,赵淮音早又扯到别的地方了。
原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知觉。
我和褚祁峰一起俯在栏杆上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儿,赵淮音兀自喋喋不休,他丝毫没有发现褚祁峰的走神。谁能相信十七岁的赵淮音会有烦恼呢,他这么年轻,根本想不到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会对他虚情假意,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褚祁峰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他的心不在焉,他的言不由衷,他的不适时的沉默,有时是沉默的敷衍,又突然之间坐立难安。赵淮音是一面玻璃,可以别人清楚的看见底色,却照不透端详他的人。
我侧过头放肆的打量褚祁峰的眉眼,他的眼尾微微上吊,像伶人,望着远方的时候眼中像是隔着几重山水,看人的时候又仿佛要看到纤毫毕现。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像看陌生人,我不怕他的不喜欢,我害怕的是他的无动于衷。
我用手隔空描着他的眉眼,轻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褚祁峰。你位至国公,天下男子和女子成群结队的想要嫁给你,连熙庆帝都不敢轻易把公主赐给你。你是太子的股肱之臣,你是大齐的将军,连孟歙这个将门之后都时常夸赞你。你有这么的筹码,这么多的荣耀,哪个臣子能像你这样恣意。赵淮音只是一个小小的王爷,你知道他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又想到了那个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为褚祁峰付出了一切,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褚祁峰你取出那个孩子的时候,有没有一点迟疑,你听到他的哭声了吗,还是他连呜咽也没有就匆匆结束了他的一生。你害怕我恨你吗,所以才让我吃下失忆的药。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是不是因为没有把握,痕迹太多,总算起来不值得,所以才选择让我失忆。失忆之后呢,失忆之后你可以放心的扮演一个浪子回头的角色,成婚之后你绝不会过问我从前的私事,我渐渐生出疑心,但木已成舟,什么都不会改变。
其实你不必如此处心积虑的善后,你拿走孩子的时候我已经和它一起死了。
我一个人俯在栏杆上看鱼,水滴一滴一滴落在湖面上,小小的涟漪还没有泛起就消失了。我捂住了眼睛,风把褚祁峰和赵淮音的声音吹散了,只送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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