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臣说得兴起,一杯一杯接一杯,倒比我先醉了。他脸色坨红,盯着桌上的酒杯看了半晌,默不作声。就在我以为他要倒下的时候,他突然出声。
“我看见了褚祁峰。”
“什么?”
旭臣因为我的缘故,对褚祁峰十分讨厌,从不提及他的事情。乍然从他口中听到褚祁峰的名字,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旭臣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一路从南往北,路上见识了许多新奇的事物,你不知道我大齐的河山有多美。过了南边我到了中原,一派平原,我从未见过那么平整的土地。在到北边,就听说要打仗了。先时谁也没有注意,边境摩擦不算什么,他们都习惯了。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连我也习惯了。后来一天晚上我去城里会友,与友人谈到夜深,谈得高兴就住下了。一连住了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时候,就听说打仗了。
一夜之间流民就全部涌进了城里,路上到处都是乞讨的人,你随处可见脸上带着血污、缺胳膊少腿的人。老人和伤残的人先死去,接着就是孩子。路上死人太多,官府就让人去城外挖坑埋了。起先是石碑,后来是木碑,后来连碑也没有了,再后来,没有了坟,只有了坑。
夷荻一路掳掠,欲向关内挺进,我们这个镇子因祸得福,没有被清洗。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最难捱的时候吃过死老鼠肉。”
说道这里,旭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面色沉冷,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陷进了某段不愿想起的回忆里。
“再后来,我的朋友也死了。他和我一样都是游学在外的人,家中有老母娇妻稚子,他死前把他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和一封信交给了我。我们从前就约定好,若是有人死了,活下来的那个能走出去的话就去对方家里送信。
那种日子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我以为我最后也会死在那个镇子里。有一天我正在外头捡菜叶,突然听见军马的声音,我和街上的人都躲到街边的铺子里。先是一群拿着长枪的士兵叫城门,在外头高声呼喝,城墙上的人不知说了什么,突然下去开了城门。
一个年轻的将士骑了一匹枣红大马,那马威风凛凛、昂首挺胸,像他的主人一样傲气。长长的队伍走了半日才到官府的门前,我们都忐忑的等着。知县亲自就安抚众人,说来人是镇远侯褚祁峰,打了胜仗,要征用镇子。
不下二十天,夷荻就退兵了。
阿音,我从前痛恨褚祁峰是因为他总在伤害你,让你痛苦。但现在我才知道,很多事是我太意气用事了。”
一个褚祁峰自然不会让旭臣有这样多的感想,我不知道旭臣都经历了什么,但我此刻的感受一定不及他的万分之一。我不知道失去挚友的痛苦和失去至亲的痛苦那个更沉重一些,我无从安慰旭臣,他靠着醉酒才能将心中的隐痛显露一二,不知这一路他怎样的伤心。
旭臣一边喝一边说,说到最后,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了。我让人把他扶进了听风院,看着人伺候他上了床才回去。
我的院子和旭臣的院子隔着一段距离,我慢慢往回走,夜风凌凌,我的酒意被吹散了一大半,耳边回荡着旭臣的话。
“镇远侯孤军深入、伤势严重,我走得时候听说还没有醒过来。”
褚祁峰伤得这样严重,捷报尚可由他人代写,那封信又是谁写的呢?那信上分明是褚祁峰的笔迹,若是有人代笔……分明不像是有人代笔。我边走边想,脚步越来越快。来福气喘吁吁的跟在我后面,我一路跑进院子里,进了卧室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几乎把门拍在来福的脸上。
我从暗格里把信和玉环都取了出来,信和盒子里纸条的字迹一致。我把灯剃亮,在灯下细细打量那块玉。
若这信真是褚祁峰写的,是不是这些天里他已经醒了?他伤得重吗?能拿起笔吗?他写信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我一夜胡思乱想,噩梦连连,天刚亮我就要进宫去见端王。来福在后头苦劝我用过早膳再去,我正不耐烦,突然看见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我盯着跪在我面前端着金盆的男子,这不正是我秋日泛湖游船上唱曲儿的那位小郎吗。
我早忘了他的名字,一边把手浸在水里,一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的嗓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低沉动听,“奴才名叫鸿雁。”
鸿雁……这个名字倒衬他。……
我没说什么,洗过手他就端着盆子退下了,我转过头看着来福问道:“他怎么在王府里?”
来福道:“上回您游湖回来就让他进府了。”
我仔细回忆了半晌,仿佛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日与褚祁峰湖中撞见之后,我就把他带了回来,不久我就遇袭生病,一场病下来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这么一想,我又想起自己要和褚祁峰决裂的念头。人前避他如蛇蝎,和温若云说得那样云淡风轻,这会子又跑过去关心他,算怎么回事儿,这不像决裂,倒像是欲拒还迎。一边说着要死心,一边惺惺作态,连我也瞧不起自己。褚祁峰身边多的是人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操心,我掺和个什么劲儿。
我也不急了,让来福摆早膳。来福看我一下子闲适起来,摸不着头脑,又怕我反悔,连忙让人抬饭盒进来。我用完早膳就催着来福给我端药,药一端来,我都没让来福试温度,一仰脖咕嘟咕嘟就灌了下去。把来福都惊着了,以为我忽然受了什么惊吓。
我把嘴一抹,将碗放在桌子上,站起身道:“来福,以后吃药不要再给我备蜜饯了,吃药还怕苦算什么男人,本王又不是小孩。”说完抬脚就去了旭臣的院子。
来福在我身后答应了一声,若我此时回头看一眼来福,一定会大发脾气,因为他的眼中明晃晃写着“王爷本来就是小孩子脾气呀”这几个大字。
我转到旭臣的院中,伺候的人说旭臣一大早就出去了,想必是去探望那位友人的家人去了。我慢悠悠踱回到我的院子,坐在书房里百无聊赖。拎起一本话本子,看了半晌,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脑子里不是褚祁峰的信,就是褚祁峰的病,真是备受折磨。
突然,外头传来了一声脆响,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我把书放在书桌上,问道:“什么事?”
来福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回道:“回王爷的话,是鸿雁打碎了杯子。”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动,说道:“叫他进来。”
来福答应了一声出去了,不一时鸿雁进来了。
我看着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皮肤白皙,虽然低着头,但姿态已然十分动人。
“抬起头来。”
鸿雁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地看了过来。清艳绝伦,赏心悦目。
来福在一旁道:“大胆!胆敢直视王爷,不知道王府的规矩吗!”
鸿雁被这话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大的我听着都疼。
我心中不落忍,也不好反驳来福,淡淡说道:“起来回话吧。”
鸿雁答应了一声,站起身,微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往前看。我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心里着实怜惜。
“来福,你下去吧。”
打发走了来福,我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一个绣凳,说道:“坐下说话。”
鸿雁起先不敢,后来才侧着身子挨着一边坐下了。
“会唱曲儿吗?”
鸿雁道:“会的不多。”
我道:“唱个拿手的本王听听。”
鸿雁立起身,拍手唱了个如梦令,其声婉转动听,响遏行云。我让他取了月琴,又弹了了几个曲子。
鸿雁琴唱双绝,我却觉得性味索然,勉强听了几个曲子,就让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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