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念的交谈未果,祈清和离开禅房,默默出神走在无患塔的荒林山道间。
“小七姐姐——”
天色厌厌,阴沉苍凉,一滩死寂压抑弥漫,祈清和蓦地回神,发现她又站在雾里,雾里的影子又开始喊她。
繁茂树木林立,遮蔽阳光,耳畔哭声山呼海啸凄厉绝望,时近时远。
“小七姐姐我们真的很想你。”
绝大部分都是孩童的声音。
尸魅是不能回应的,应知离说过,一旦回应,他们就能伤你了。
祈清和听着嗡嗡喧嚣又阴魂不散的鬼怪声,停住了脚步,她回身慢慢抬起头,忽然笑了,那份笑容浮在唇角,不达眼底。
“你们在找我呀。”她轻轻开口,笑意深了几分,“都藏起来,不是好孩子呢。”
她回应了,尸魅的蛊惑呼唤。
所有哭声笑声在这一霎消失殆尽,万籁俱寂。
倏然,一道又一道漆黑的人状影子从雾中走出来,摇摇摆摆,临近了,才发觉竟是多得不可计数的尸体,皆是黑发垂地,面色发青,残肢断臂,腐烂腥咸的气味如潮水般剧烈沸腾。
“对,对不起,我知道我们的样子很恐怖……”
“但是我们只想再见您一面。”
祈清和安静站了片刻,温和道。
“那……告诉我导致你们游荡世间的真相,好吗?”
尸魅直愣,行动又迟缓,遽然像面具开裂一般,从尸体里化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烟雾,宛如噩梦般触手般向她伸来。
祈清和一动不动孑然站立其间,任由涌上来的心魔将她淹没,直至如墨浓雾彻底将她围困,遮天蔽日。
她想赌一把,赌这些心魔,能将她拖入它们的过往回忆中。
祈清和任由自己意识陷入黑暗。
……
耳畔传来隐隐鸟雀鸣叫。
再睁眼时,她还站在荒林山道里,风声猎猎,浓雾与尸体全部消失不见,原本高大遮天的树木也矮小葱茏,一切都清幽祥和。
直至被人冷不丁推搡了一把,祈清和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听到石铁碰撞当啷声,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手腕脚腕皆系着锒铛锁链。
“少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一道粗犷浑厚的声音响起,手中长鞭割穿空气,劈头盖脸抽向祈清和。
肩上传来灼烧般的疼,她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矮胖肥圆的中年男性,穿着最经典的道服,身后跟着一群骨瘦如柴唯唯诺诺的囚犯扮相的人。
祈清和低眸,发现自己衣着也好不到哪里去,相似的囚服,破破烂烂。
中年男性扬鞭骂骂咧咧压着人群往无患塔走。
无患塔高耸入云,木质架构,赤色鎏金的塔身塔檐精致堂皇,沐在夕光里不可一世,俯视仓皇人间。
祈清和慢吞吞地随着人群从偏僻隐蔽的林间小道走进塔内,阳光消失,压抑幽暗的空间吞噬所有人,他们并未顺着楼梯盘桓而上,而是走进一条暗道,慢慢地,向地下走。
走过一道石阶,那儿摆着一个精巧又古老的日晷模样的时历,她瞥了一眼,看清了时间。
这里是八百年前的无患塔。
越往下走,祈清和心中愈发冰凉,层层如迷宫的塔下宛如囹圄地宫,昏暗潮湿,尸体残肢随处可见,打斗杀戮,人来人往踱,血腥气浓烈不散。
太大了,一眼看不见尽头,几乎覆盖千里。
祈清和惊愣,原来整个辛夷坞地下,以无患塔为入口,竟埋藏着一座不见天日的地宫!
她被推进一间牢房里,烛光森幽,用了几天时间,她终于摸清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竟是四大世家齐心协力搭建的“仙骨筛选场”。
就像养金蚕蛊一样,把四海十洲各地天赋好的流浪者、孤儿,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世家弟子搜罗进来,让他们互相厮杀,利用人命研究仙骨移植。
修炼这个事儿,很大程度上由修士天赋框定上限,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命运宠儿,话本故事里的主角,经脉通达,一路顺风顺水,有些人没那个天分,就成了他人眼中的“废柴”。
四海十洲曾经凶兽乱世,各地战事动荡,世家望族想要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保持着名望与地位,不得不重视血统,重视天赋。
所以世家妄想研究仙骨移植。
所以后来,沈家家主在知道沈北歌身负并蒂花后,才会心生觊觎。
祈清和阖眸,刺鼻浑浊的腐尸气味让她头昏恶心,她也属被稀里糊涂抓进来的一员,被当成垃圾一般扔在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同样被绑进来的人治病疗伤。
偶尔,她亦会被抓进去试药试蛊,经历折磨。
“七姐姐……”
一道细弱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祈清和目光循声望去,愣住。
一位年仅五六岁的小姑娘乖巧站在门边,杏眼秋水,穿着破破烂烂完全不合身的囚服,脸上身上伤口粘着尘土,血迹从肩上淌下,一路蜿蜒至指尖,嘀嘀嗒嗒落在地上。
“七姐姐,我好疼。”
软糯委屈的声音小小抱怨着。
祈清和走过去,小心将小姑娘抱起来,放在椅子上,划开一小片衣袖,伤得惨烈几乎见骨,无患塔里绝不会准备充足的伤药,能消毒就是万幸,更别提清创缝合。
她想动用法力,可自己身体没有一丝一毫修为可言,就是个普通人。
小姑娘很坚强,一声不吭,眼中却蓄满了泪水,咬着牙,一滴都没落下来。
祈清和想,得转移小姑娘的注意力。
她手中处理伤口,神色尽量温和,她笑着问道。
“能不能和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最让人开心的故事。”
小姑娘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乖巧又懵懂,似乎是在努力思考,小脚丫一晃一晃,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开口。
“我叫沈北歌。”
“我有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亲姐姐。”
祈清和眸光愣住。
沈北歌小声地,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会和姐姐给小鸟搭窝,会用好看的花儿制春幡……每一个故事都讲得很仔细,讲得漫长。
祈清和的手不自觉慢下来,心中百转。
眼前的小姑娘,确实是她所认识的的沈北歌。
她曾入过沈北歌的梦,知道沈北歌不知因何身负奇毒,后来还是自己用并蒂花治好了小姑娘的病。
毒?
她原来……是在这个地方中的毒?
处理好伤口,沈北歌从椅子上蹦下来,柔软瘦小的手小心翼翼牵了一会儿她的衣摆,又念念不舍地放开,小声道。
“我也很喜欢七姐姐,是除姐姐外,我最喜欢的人。”
随后,小姑娘红了脸,不好意思似地跑开了,跑至门边时,又偏过头,回望了她一眼。
无患塔的囚犯们亦逐渐也认识了祈清和。
一开始大家都探头探脑,警惕打量,鉴别她会不会伤害他们,后来,他们不再怕七大夫,逐渐凑在她身边,一双双清澈又无知的眼神嚷嚷着喊疼。
小孩儿们识字的不多,误以为她的姓是“七”。
“七大夫”的名号就这样在无患塔暗中广传。
祈清和无奈失笑。
上千心魔以回忆拼凑的梦中时间混乱无序,日期接连跳跃,眨眼飞逝,祈清和默默计算,她来此地明明不过一周有余,时历显示,却已近一年。
字面意义上的一日三秋。
但应知离说过——梦里的时间毫无意义,有可能大梦一生,在现实里也不过须臾一夜而已。
随着时光拉长,来找祈清和治伤的人愈发无几,他们或倒在互相厮杀的血泊中,或死在试验台上。
“七姐姐,我们想逃离这里。”沈北歌倚在祈清和膝边,踯躅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道,“我们可以带你一起走吗?”
书案上油灯昏暗浑浊,却照亮了小姑娘含着期冀的眸光,在一方幽寂里格外分明。
祈清和眸光沉下来,眼下所在只是一场梦而已,什么也无力改变。
但她得知道,这些孩子最后的结局。
良久,她阖眸,缓缓点头。
“好。”
……
她不知道的是,现实里她的身体倒在荒林山道间,被浓稠的雾气裹挟着,只留下一小隅空地。
黑乎乎的团状心魔小心围着她,没有伤她,只是发出咿呀咿呀奇怪声音。
乌发白衣的人影就是在这个时候穿雾而来,他眉心低蹙,而那些原本怨气极重的,凶恶的心魔竟退至两侧,甚至不敢上前一步,连他的衣摆,都怯怯地躲远了。
它们畏惧他,又怨恨地盯着他,就像看一个敌人似的。
小梦对这些心魔提心吊胆,就怕哪个没了理智的黑团子把祈清和吃了。
“堂主是不是……睡着了?”
应知离嗯了一声。
他没再多言,俯下身打横抱起陷入沉睡的祈清和,温柔又小心,一步一步转身离去,纯白整洁的衣袍带起一缕和煦白雾。
天光落下来,照亮明亮又崎岖的山路。
那些心魔追过来,又不敢靠近,竟丧气般咿咿呀呀嚎啕大哭起来。
是诘问,又是埋怨。
应知离听懂了这些心魔想说的话。
它们说:我们很想念她,不允许你带走她!
应知离轻笑一声,没理会,抱着怀里的人,离开了无患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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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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