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浔言从西桐路搬出来了,搬到了紫苑。
“你就这么点东西?”沈北楼看着地上一个手提箱和一个纸箱子问。
“就这么点东西。”
季浔言本来收拾东西只是为了离开,没想过去处,现在看来,连去处也有了。
他本不想跟沈北楼走的,可沈北楼轻飘飘一句话就像五指山一样砸过来,压在他身上。
“你觉得除了紫苑,整个允州城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吗?你要是不想搬也行,这屋子破是破了点,起码有张床,倒也凑合。不过你那房东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已经把这房子卖给我了。左右都是我的房子,你选一个。”
季浔言咬咬下嘴唇,他知道沈北楼说得没错,如果他不想让自己在允州有落脚之处,没人会把房子租给自己。
“露宿街头”四个字未免太过骇人。
季浔言没有再说什么,可他的沉默意味着他做出了选择。
“你这什么东西?”沈北楼皱着眉头撕开被雨水泡软、晾干后皱皱巴巴的纸箱,看着里面被报纸和牛皮纸一层层包得妥善的东西问。
“药。”
“药?什么药?”
“胃药。过期了,丢掉吧。”
沈北楼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他扯开最外面的报纸,又一层层撕开牛皮纸,看到密密麻麻的英文后皱起了眉头。
把药丢到一边,沈北楼又去翻箱子里的其他东西,“这几件衣服呢总归要带走吧?还有……汇平银行工资这么高?”
他看到了那一沓纸钞。
“还有我之前的一些积蓄。”季浔言说得面不改色。
沈北楼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个手提箱,将衣服和钞票塞进去,合上箱子。
还有季浔言的一个箱子,沈北楼一手提一个,浩浩荡荡出了门。
“老大!”一个小平头靠在黑漆汽车上,看见他们出来,立马接过沈北楼手里的两个箱子。
季浔言在金鸢歌舞厅见过这个小平头,他听沈北楼叫他“柴九”。
柴九开车很猛,转弯都不踩刹车。
季浔言的胃更难受了。
车飞驰电掣般到了紫苑。
紫苑很大,上下两层,前后各带一个院子,种了些花花草草,但许是沈北楼不怎么打理的缘故,花草长得都很颓败。
房子外面是小洋楼风格,里面装修和家具倒是传统中式味十足。
柴九把箱子放到紫苑门口就走了,沈北楼提着两个箱子上到二楼,进了一间房间。
“别看了,整栋房子就我们两个人。”
季浔言停下张望的目光,跟着沈北楼进到房间里。
一进去他就愣住了,“……你睡这里?”
这间房出奇的大,那张雕花浮雕大床放在角落里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不睡这儿睡哪儿?睡大马路?”
沈北楼打开提来的两个箱子,把衣服抱出来,也不整理,一股脑直接塞进了柜子里。
等合上柜门,沈北楼转过身,说:“以后你也睡这里。”
“……没有其他房间吗?”
沈北楼挑眉戏谑一笑,缓缓走近季浔言,抬手捏住季浔言下巴,强迫他抬头:“你以为我带你回来是干什么?”
晚上沈北楼出去了,季浔言看着那张大到没边的床,发了会儿愣,抱着枕头走出房间。
平稳匀长的呼吸弥漫在黑暗中时,允州城另一处却是灯火通明。
“沈二爷,我真的不知道这厂子是您的!我要知道——我要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水磨纹地砖上跪着一个黑衫马褂的中年人,衣服上刺绣精致,却被地上的血染得污秽不堪。
沈北楼坐在一把梨花木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铁质折扇,缓缓开口:“这厂子确实不是我的。”
地上跪着的人立马抬起头,神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但很快又紧绷起来,因为沈北楼接下来一句话是:
“可我也往里面投了钱。”
“沈二爷——”中年人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哑声,他跪着往前爬,知道爬到沈北楼面前,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腿:“沈二爷,饶了我这回,我……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有眼无珠,我下次不敢了——”
“烧厂子,”沈北楼一脚踢开那人,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在饭后闲谈,“你们好大的能耐。”
中年人顾不上胸前的鞋印,立马重新爬起来,“我们只是想烧掉那批货,没想着——”
“没想着会烧死人?”沈北楼冷冷地打断中年人,“知道当时谁在厂里吗?”
中年人一脸惊恐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但其实什么也没咽下下去。
沈北楼慢慢俯身,凑近跪在地上的人,“赵家的三公子。”
赵家,赵平州,汇平银行行长……
中年人觉得全身的血瞬间凉了下来。
“但赵家走明道,有些事不好出面,所以就只好我来了。”沈北楼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我污水里趟惯了,不在乎多这一次。”
沈北楼朝两边站着的人打了个手势,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火是你放的,你却不一下烈焰焚身是什么感觉,多可惜。我请你来,就是想让你也感受一下。”
中年人脸色一下子僵住了,直到身后有人拽他的胳膊才猛地回过神来,嘴里开始大喊:“二爷,绕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求求您了——”
等他的叫喊声逐渐远去,从角落里走出一个穿皮衣的人。
“他身后有靠山,弄死了,会不会做得绝了点?”
沈北楼挑眉看着盛渐西:“你觉得我怕?”
盛渐西挑起一边唇角,没有再说什么。
“赵则闻怎么样?”
“没死。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肯定是上次帮你做了缺德事,这次遭报应了,等他从医院里出来了,要你陪他去普珈山求个消灾的符。”
缺德事?沈北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阴鸷,他可不觉得那是缺德事。
沈北楼回紫苑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推开房门,四脚雕花的大床上空空荡荡的。
一股难言的怒火从胸膛中陡然升起,刚脱下还没来得及放的外套被重重摔到地板上。
明明长了张乖顺的脸,为什么性子一点都不乖顺。第一眼见时觉得这人性子软,现在看来,当时真是被浆糊糊住了眼睛。
沈北楼颠三倒四想着季浔言的脸,季浔言的眼神,还有那张空荡荡的大床,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紫苑大门口。
他站在门口,烦躁地踢了脚大门,铁质镂空的门立刻发出一声轻微的沉闷响声。
——他在得知有人烧了纺织厂,损失了多少银子时都没有这么烦躁。
不一会儿,夜色中走出一个人,极瘦,麻杆一样。
“老大。”
“人呢!人走了为什么不来通知我!他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拦?你们是死人吗!”沈北楼忍不住破口大骂,他甚至掏出了枪,枪口抵在瘦麻杆脑门上,随着他说话而轻微起伏。
瘦麻杆似乎是被枪口指习惯了,语气听不出明显的惊恐和慌乱:“老大,人没出来。”
沈北楼眉头拧在一起:“没出来?”
“没出来,”细麻杆笃定地说,“人还在里面。”
沈北楼回头看了眼二层建筑,里面一盏灯都没亮,泠泠月光照到窗玻璃上,映出一片凄凉。
沈北楼收回枪,随意挥了挥手,瘦麻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紫苑有很多房间,大多空着,沈北楼平时不打扫,也不让人进来打扫,时间长了,有些屋子里积了一层灰。
房间倒是都没上锁,沈北楼一间间推开门,终于在耐心耗尽的前一刻找到了想找的人。
屋里很暗,沈北楼没开灯,绕到窗边拉开了半边窗帘。银色的光瀑布一样涌进来,和沈北楼的目光一起跃动到季浔言身上。
刚才那股烦躁一瞬间烟消云散。
季浔言窝在一张不大的床上,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床大红色绣金花的毯子盖在身上,枕头还是——沈北楼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一股酥酥麻麻的的感觉从尾椎骨蹿起,沿着脊椎往上爬,直到传遍全身。
那个枕头是他的。
他后知后觉为什么感觉那张床那么空档,不仅是因为该睡在上面的人不在,连原本静静躺着的枕头也不在。
他每晚枕着这个枕头睡觉,现在,这个枕头压在季浔言的脑袋下面。
沈北楼缓缓蹲下身,季浔言睡得安稳,呼吸很浅,几乎看不到他身体随着呼吸的起伏。他半张脸窝在枕头里,露出的半张脸几乎和照在他脸上的月光融为一体。
明明来的时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来了之后反倒随遇而安,睡得这样踏实。
沈北楼想把人弄醒,看他睁着迷离的眼睛看自己。
事实上他也这么干了。
只不过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季浔言在自己的手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清醒过来,随后沈北楼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指甲划过皮肉,有一丝刺痛,不过被沈北楼忽略掉了——他看着季浔言坐直身子,眼睛里满是警惕地盯着自己。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相互看着,视线平齐,呼吸纠缠。
沈北楼感觉手腕上的一丝冰凉逐渐消失。
季浔言将手收会,缩到毛毯里,却被沈北楼一把重新扯出来,捂在手心里。动作是轻柔的,说出的话却带着狠戾的语气:
“为什么不睡那间房?”
季浔言没回答,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力量的悬殊让他不得不放弃挣扎。
突然,他感到一阵生疼,整只手的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了,他甚至怀疑他听到了自己骨头“咔嚓”碎裂的声音。
“为什么不睡那间房?”沈北楼语气依旧轻柔,可手上动作却愈发粗暴。
屋子一角,落地摆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季浔言忍不住弯下身子向前倾。
沈北楼又加重了力道。
季浔言喉间泄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像一颗石子打穿一扇玻璃,碎裂、惨烈、可惜。
“……那是你的房间。”季浔言终于开口。
手上施加的力道顿时消失,这次季浔言没有收回手。
沈北楼掀开毯子,“以后也是你的房间。”
沈北楼站起身,问:“我抱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
季浔言抬头看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但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直勾勾看过来,沈北楼觉得自己能通过那双眼睛看见一泓映着自己身影得清泉。
这种僵持让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阻塞粘腻。
沈北楼背对着窗户,月光将他的轮廓投下来,彻底笼罩住季浔言。
“就只睡觉。”沈北楼说。
“又不是没睡过。”他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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