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族叔气咻咻回了屋,便见老妻对着一尊三目神像虔诚跪拜。
见此,他心头怒火更盛,气急败坏地骂道:“拜!拜!拜!成日里不理家事,只知对着这样个三眼怪物跪拜!要真有那般灵验,怎不见家里进一个钱?”说着已是一脚踹翻了那张供奉着神像的案台。
这老妻不防他会踹翻案台,惊得失声大叫:“你要死了!你要死了!你得罪了斗姆元君,紫光夫人要降下神罚了!郑家要完了!”
郑家族叔不屑一顾,甚而抬脚又将那神像泄愤似的狠狠踩了几脚,直踩得头身分离方始罢休。
这几脚犹如踩在了老妻心头上,又痛又怒,思及即将降临到郑家头上的灾难,更是又惧又怕,一面拉扯丈夫,一面哭骂:“天杀的老匹夫!没见识的田舍汉!黑心肝的丧门星!你要死还要带累我们全家,你真……真要……”
因急火攻心,她一口气上不来,忽捂着胸口痛呼了两声,竟是闭眼厥了过去。
郑家族叔嫌恶地抬脚踢了踢她,见她似个死人般真的厥了过去,并未放在心上,也不去管她,又一脚踩在了那尊断了头的神像面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满是裂纹的神像面容上时,神像的三只眼也正对着他。
被这一动也不会动的三只眼盯着,郑家族叔莫名觉得心里头瘆得慌,忽觉这屋里也变得阴森森的,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又看了一眼倒地不醒的老妻,见她胸口无一丝起伏,忽慌了神。他颤抖着双手摸了摸老妻的心口,那儿毫无动静,已然死了。
他如遭雷殛,一下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郑纯本是来将拟好的契约文书送来给郑家族叔过目的,双脚还未踏进屋门,便见了满屋的狼藉。而这满屋狼藉中,郑家族叔神情呆滞地瘫坐在地上,一旁还躺着这族叔的结发妻子。
郑纯狐疑,踏过满屋的香灰木屑,目光只在那不知是何方神仙的残破神像上瞅了一眼,便将那浑身僵冷的族叔母扶了起来。
他正暗自奇怪这位族叔母为何浑身僵冷得如同死人般,郑家族叔却陡然回过了神,干涩的双眼里忽涌出了两行热泪,抱着老妻的身子大哭不止。
“阿叔,叔母怎的了?”
郑家族叔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惊慌慌又乱糟糟的。
“她死了!是你杀了她!”郑家族叔哭过后,内心已冷静了下来,指着郑纯控诉道,“若不是你逼着我立那劳什子文书,我也不会向她撒那一顿气!她是被你杀死的!你等着吧,我要上官寺告你谋财害命!”
郑纯对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事依旧是一头雾水,听闻这族叔竟蛮不讲理地将这族叔母的死算在了自己头上,心底对他这个长辈仅存的一丝敬重也没了。
“官寺里的人不糊涂,阿叔三思而后行。”郑纯沉声道,“当务之急,是该为叔母操办后事。”
郑家族叔已是丧失了理智。
在郑纯回来之前,他一家原本在这宅子里住得好好的。若不是这个背祖忘宗的孽畜逼着他立这宅子的过户文书,他的老妻也不会被气得心疾突发,乃至病故了。
这个孽畜既不让他一家好过,他也要让这孽畜吃些苦头。
当天,他便让儿子去县寺里报了官,状告郑纯数典忘祖,丝毫不念宗族之亲,威逼族亲,害死族叔母。
哪怕这些罪名不足以让郑纯一命抵一命,也能坐实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罪名,从而让他身败名裂。
***
自斗姆教教徒于除夕夜在洛水之滨纵火作乱后,这些遍布各州府的教徒便愈发猖狂了起来,肆意纵火杀人,大肆宣扬“天下为公,人无贵贱”的教义。言说凡是真心诚意信奉紫光夫人的教徒,斗姆元君便会为其赐福,被赐福之人,将会受到神灵眷顾,再不会被病魔疾厄缠上;那些痴心愚昧、冥顽不化之人,将会受到神罚,最终皆会被施以火刑。
而这些教徒在纵火之后,皆会在纵火之地留下“日月乖行,星辰失序”的文字,预示着天下将乱,搅得人心悚惕、社稷不安。
熹宁帝也因此将斗姆教视作邪教,连夜向各州府发了敕令,严令地方官吏追查缉拿这些邪教教徒,揪出那罪魁祸首“紫光夫人”,并令拆毁各地元君祠。
这段时日,章游只要往街市里走一走,“斗姆元君”“紫光夫人”的字眼便会不断往他耳里钻。
“听说那紫光夫人降生于九月初九,是天上的斗姆元君下凡来为世人度厄救难的。凡是信了她创的斗姆教,专心修持,便能消疾解厄、祛病延年。”
“信了那斗姆教,真能消疾解厄、祛病延年?”
“千真万确!我邻里那家的老妪,本都摔断了腿,喝了那紫光夫人赐的符水,竟又能下地走了!还有李家的那个女娘,天生的哑巴,也是喝了那符水,又能开口说话了!”
“那紫光夫人竟真有这般神通?若是信了那西方佛,可还能入那紫光夫人的斗姆教?”
“不打紧!紫光夫人胸怀博大,包容万物,又岂会容不下一尊西方佛?”
“那我要如何入教?”
“我带你去寻李家那哑娘,她如今能开口说话了,你去了,她自会引你入教。”
熙攘人群里,章游听了一路,听到那二人要去寻李家哑娘时,他不便再尾随,遂招了章胜秘密交代道:“正愁寻不到这些教徒的聚众之地,你好好跟着这两人,看看那李家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家住何处,莫要打草惊蛇。待查访明白了,再回来报我,我们可派自己人混入那斗姆教内,也好一网打尽。”
章胜应了声诺,便悄无声息地追上了已走远的两人。
夜里,章胜方始回来向章游汇报,却是呈给了章游一尊有他半截手臂大小的神像。
“这便是那些教徒供奉的斗姆元君?”章游只觉这尊神像面容颇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正是!”章胜点头,继而道,“属下跟着那两人见到了那哑娘,装作紫光夫人的信徒,那哑娘倒也不曾起疑心,只说要入教便得先请一尊元君神像回家供奉起来,诚心之人自会受到元君召唤,那时紫光夫人自会赐福,被赐福之人,自此便是教中人了。”
章游将手中的元君神像搁下,笑着问了句:“请来这一尊神像费了几多钱?”
章胜怔了怔,如实道:“花了五十铢。”
“只是樟木雕的神像,值不得这个钱。”章游道,“那哑娘只是那斗姆教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人,靠这神像便能敛不少财,里头那些人也不知敛下了多少财。”
他将这神像递还给章胜,吩咐道:“且先供着,继续盯着那李哑娘。”顿了顿,又道,“请下这尊神像的五十铢钱,让雀梅从我私库里补给你。”
章胜接过神像正要退下,这宅中司阍掌门的却于此时在门外求见,言说宅子外来了个自称是侯府护卫的人,急等着要见章刺史说话。
章游纳罕不已,但也来不及细想,忙命将侯府来的人请进来。
那人被请进屋内时,章游便见他满身狼狈,破烂不堪的衣衫上血迹斑驳,脸上甚而还有烧伤,唇上胡须也被火燎得似狗啃的一般。
若非这人主动呈上了侯府护卫佩戴的玉牌,他还真不愿相信这人会是外人眼中威风凛凛的侯府护卫。
“侯国出事了么?”他的心犹如被人攥在了掌心,唯恐猜想是真。
连日的奔波让这护卫的嗓子已嘶哑,他缓缓道:“非是侯国出了事,是郑郎君出事了。”
“什么?”章游这一惊可不小,扶着案角稳住了身子,催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快与我说来!”
那护卫遂将郑纯扶平夫人棺柩归乡安葬、郑家族中叔母暴病而亡、郑纯被郑家人以“谋财害命”之罪告到官寺里的前后经过一一细说,而后道:“那柴桑县长是个糊涂虫,听信了郑家人的一面之词,真将那郑家族中叔母的死算在了郑郎君头上,又凭从郑家搜出来的一尊残破神像,断言郑家人皆是邪教毒瘤,竟将郑郎君和郑家人皆收监关押了,连郑郎君那小侄女也不肯放过。
“我等好一番周旋,那糊涂县长方始将郑郎君和那小侄女放了。郑郎君想着好歹安葬了那位暴毙的叔母,便又回了郑家宅子,不想到了夜里宅子忽走了水,之后又有一群戴着神鬼面具的人闯了进来,趁乱带走了郑郎君。”
章游一听是一群戴着神鬼面具的人带走了郑纯,便知晓了那群人的身份,不觉骇然失色:“他们带走郑郎君,意欲何为?”
护卫摇头:“属下不知。”
章游又问:“郑郎君那小侄女呢?”
护卫道:“由尚还活着的几人护送她回侯国了。”又跪地请罪,“属下护卫不力,愿受罚!也恳请郎君救出郑郎君!”
章游看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揉着眉心道:“你先下去歇着吧。”说着便让章胜先领着这人去安顿。
他再看那尊被章胜搁置在案上的元君像,幽微烛火之下,竟觉这尊神像的慈悲相下露出了几分狰狞相。
章游静静与之对视良久,终是想起了自己曾于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尊神像。
那是曾供奉于侯国娘娘庙里的高禖神。
只是,这尊元君像额上生有三目,雕刻手艺远远及不上那尊由他阿兄亲手雕刻的玉雕神像。
章胜再回来时,章游便道:“待我修书一封,你明早便前往武当山,将书信交予大郎君,他看过书信后,应会随你下山来见我,你径直带他去柴桑。”
斗姆元君的记载最早见于北宋道经《玉清无上灵宝自然北斗本生真经》,三目、四首、八臂,手持各种法器。
汉代没有斗姆元君这一神祇,文中是私设,形象也是私设,只有三目。
我要开虐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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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四十章 草木愚夫何其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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