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宁帝的车驾还未出北宫朱雀门,便被从大雨里飞奔而来的东明司马[1]刘元弋拦住了。
他正欲质问这郎君为何擅离职守,刘元弋单膝拦跪在他的车驾前,急切禀道:“萧郎君擅闯北宫东门,言说仲长吉扮作侯府大女公子混入了宫中,臣不知真假,亦不知如何处治萧郎君此番擅闯宫门之罪,因此斗胆拦了天家的车驾,还请天家回銮定夺此事!”
“你说什么?”熹宁帝震惊愕然,想到自己将将便见过了“章怀春”,一时也不知真假,遂问同行的章茆,“怀春妹妹出事了么?”
章茆听闻此事亦是一头雾水,回道:“臣许久未回永和里了。”而他心头已心急如焚,遂道,“天家不若先回宫去见萧郎君,臣派人去永和里探探消息。”
熹宁帝点头,想到那个不知真假的“章怀春”还留在太后宫里,便对章茆道:“你先带些人去太后宫里,若妹妹真是仲长吉扮的,且先将人拿下,但不要伤他性命。”
章茆受命,遂先带了几名羽林卫往永安宫去了。
熹宁帝则又命刘元弋回去将萧期带到崇德殿来见他,随后便摆驾回了北宫。
***
见到明铃的那一瞬间,仲长吉只觉心口蹿出了一团火,他预感那是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业火。
当然,这本就是他为徐毒妇精心准备的一次神迹。
“你要见的人,哀家替你带到了!”徐太后冷冷道,“仲长吉,你莫要在哀家面前耍花样,早些交出解药!”
仲长吉却并不理会她,只是笑着对明铃说了句:“将我的骨灰交给舅父,让他带我回武当山。”
这是他见到明铃说的第一句话,亦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明铃将将被这永安宫的卫士从掖庭永巷带至这殿中,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何事,便听仲长吉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他,竟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了人。
她记得,他最怕让人见到他的这张面孔,他自己也不想见到这张脸。
她刚想问他是何意,他周身忽滋滋冒起了缕缕白烟,一股辛辣焦糊味自他身上漫溢而出。
这一离奇变故吓退了那位围住他的卫士,徐太后亦是大惊失色,张口瞠目了许久,终是惊呼出声:“果真是邪教妖道,竟会使妖术!”
眼下,她愈发确信这妖道先前那番话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对与他有过接触过的人下了蛊。
旁人与她的性命倒也罢了,皇帝的命,却不能有任何闪失。
所以,仲长吉还不能死。
被众人护送到殿门外,徐太后便命人往仲长吉身上不停歇地泼水。
仲长吉早已存了死志,不愿再以这副残破丑陋的身躯苟活于世,笑对徐太后道:“毒妇还是让这些人离我远些。此乃神迹,你们扑不灭的,当心引火烧身。”而后他又强忍着灼痛大声道,“我其实并未对你的好儿子下手,毕竟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人只有你,我也便只对你一人施了蛊。遗憾的是,我并无解蛊的法子。”
听闻熹宁帝并未遭他暗算,徐太后不觉心口一松。
而明铃此时方知仲长吉一见面便对她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这哪里是“神迹”,分明是他往自己身上抹了能自燃的火石粉[2],故弄玄虚罢了。
眼前人影忙忙乱乱,耳边声音亦喧嚣杂乱,他却不动如山,分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嫩是一声也没吭,盘腿坐于宫殿之上,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她终究还是辜负了吴将军的信任,未能将他从宜阳公主手中救出来,眼睁睁看着他被仇恨吞噬。
明铃不忍再看,在一阵忙乱中说了句:“这火难以用水扑灭,燃烧的气味有毒,此地不宜久留。”
听闻,谢苏忙将徐太后扶到了寝宫外烟雾飘不到的长廊里坐下,又遵太后之令让那些救火的卫士离开了那间寝殿。
明铃被人带到长廊时,徐太后便目光深深地盯着她打量了许久,而后沉声问:“你知道仲长吉使的是什么妖术?”
明铃伏首道:“奴婢不知。”
“你怎会不知?”徐太后厉声道,“你知道那火扑不灭、气味有毒,还敢谎说自己不知道?又如何你一来,他的身子便无火自燃了?我看,不是他使的妖术,便是你使的妖术。你莫忘了,你如今不过一区区罪奴,我要杀你,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明铃依旧伏首低声道:“奴婢确实不知。”
徐太后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来气,陡然瞧她这张脸竟比她上头那个狐媚阿姊生得还要惑人,恍然明白了皇帝为何要将她这个暴徒充入永巷为奴了。
一个明家女人便将皇帝迷得不知西东,若是再进来一个,这后宫乃至朝廷岂不成了明家的天下?
她正在心中思量着如何安置这个杀不得的女子,忽有卫士在长廊外禀道:“天家派了羽林卫前来捉拿斗姆教逆贼,雷卫尉将人拦下了,命属下来禀告太后。”
徐太后诧异不已:“天家都出宫了,又如何知道哀家这里进了斗姆教逆贼?”
“属下不知。”那卫士道,“率羽林卫前来的章小侯爷说是奉天家之命来的。”
徐太后先前支走熹宁帝,便是为了对付仲长吉。不然,若是她当着皇帝的面揭穿了“章怀春”的身份,凭皇帝那副软心肠,定会留下仲长吉的性命。
不过,如今那仲长吉正饱受着烈火焚身之苦,应再无活路,让章茆来替他收尸也成。
“让雷卫尉不必再拦着了,就说逆贼已伏诛,让羽林卫的人前来收尸吧,也好回去向皇帝复命。”
徐太后对那卫士吩咐完这句话,心中已有了如何安置明铃的法子。
待章茆领着一众羽林卫入进来时,她便指着明铃,笑对章茆道:“回去向皇帝复命时,同他知会一声儿——明家这个女公子甚合哀家眼缘,哀家要留她在身边作伴,日后便留在这永安宫里了。”
章茆心中警铃大作,只觉太后此举并非好意。
明铃亦是对太后突然做出的这决定大惑不解,却也知太后金口玉言,她一介罪奴,没有说“不”的余地,唯有接受,甚而还得感恩戴德。
“奴谢太后提携。”她跪地伏首谢了恩。
***
因这场暴雨,永安宫的火情并未蔓延成灾。然而,仲长吉那早已被烧得只剩一副焦黑躯壳的身子,却像是被施了诅咒一般,旁人只要触碰了他,那火竟也缠上了那些人,不少人被那不知因何而起的火烧伤。
为此,他的尸身,竟无人再敢碰。
却是明铃暗中找到了章茆,对他道:“仲长吉临死前,留了一句话给我。”
“何话?”
“他让我将他的骨灰交给令尊,让令尊带他回武当山。”明铃道,“也许,令尊有接触他尸身的法子。”
章茆只点头说知道了,却是问了一句:“太后为何突然要将你留下来?”
明铃神色淡漠地道:“我不知道。”顿了顿,又道,“我得回去伺候太后了。”
章茆一见她转身欲走,忙伸手抓住她手臂,痛心疾首地道:“阿铃,你忘了你是明家的女儿了么?你若还想回到阿母麾下一展抱负,我可为你向天家求情,为你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的一生,可不能在这后宫里蹉跎!”
明铃望着他微微笑了笑,眼中却如一潭死水:“我身上的罪孽,已洗不尽了,我情愿在这后宫里蹉跎一生。你也莫再将心思浪费在我身上了,我已不是你认识的阿铃了。”说罢,她便抽掉被他紧紧抓住的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章茆只觉如今的明铃陌生得让他不敢认,更让他感到害怕恐慌
她如同行尸走肉般穿行在这宫墙之内,没有悲喜忧愁,没有怨憎爱恨,亦没有心。
***
因永安宫有仲长吉的尸身在,熹宁帝不得不将徐太后及永安宫的众人迁到了西宫的寿安殿里。
而仲长吉死后,徐太后便总会感到头痛,左臂亦会突然失去知觉,使不上丁点儿力气。
太医署的医工皆对此束手无策,熹宁帝只能将徐国舅请来为太后诊治。
徐之茂诊治过后,亦有些拿不准病症。
“你这病症似中风偏瘫之症,但从脉象上看,又不像,实在是复杂蹊跷,我只能先为你针灸推拿,再开些药吃一吃。”
徐太后道:“这般蹊跷,那我这便不是病,但定是仲长吉那妖道下在我身上的蛊毒发作了。阿兄可知这是何蛊?”
徐之茂惭愧汗颜:“我于此道上并不精通,倒是怀春的造诣要深一些。”
听闻,熹宁帝忙问:“妹妹可醒来了?”
徐之茂点头,却神色悲戚地叹息道:“也不知那曹正对她做了什么,她人虽醒了,神思却有些糊涂,瞧着倒像是被人施了祝由术,却又与明家那女公子当日的情况不同。”
熹宁帝不胜唏嘘,恳求道:“请舅父务必医治好她!”
注释[1]:东明司马,属卫尉,掌北宫东门。
注释[2]:火石粉,即白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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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第五四章 业火焚身罪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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