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落了雨,章怀春只得回到了屋内。
她见郑纯已开始在竹板上绘制秋千图,索性便斜倚在了书案另一侧,撑着脸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眉眼。
他左眉上方的伤痕淡了许多,已生出了新的皮肉。
被梦魇缠身的日子并不久,她却觉自己已在梦里独自一人度过了好几载春秋,竟觉他的面目变得陌生了几分。
泪洒落竹板,晕开浓墨,秋千的支架、横梁悉数被晕成了一朵朵漂浮的远山云雾。
郑纯慌乱搁下笔,绕到她身侧,心疼又怜惜地将人抱入了怀中。
章怀春有些难为情,轻声嘟囔:“我也不知为何便流泪了。”
“我知道。”郑纯举袖为她揩泪,温声向她解释,“你舅父说你的眼睛应是被熏伤了,一直配了药草为你敷眼睛,青楸也同你一样。”
“是在曹家被熏伤的?”章怀春仍是想不起在曹家的事。
郑纯点头说是。
但他不想她为了找回在曹家的记忆而再次陷入那样的梦境里,低声恳求道:“怀儿,曹家已没了,你也早已从曹家逃出来了,那些事已过去了。你既忘了,那便不要去想在那儿发生了何事,好么?”
“好。”章怀春轻轻应了一声,目光瞥到竹板上那幅被自己泪水糟蹋的秋千图,心下不免歉然,“对不住,将你的秋千图毁了。”
听言,郑纯不禁笑了:“只是草图,我再绘制一幅便是了。”
章怀春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靠着,手指点了点那竹板上还未被她的泪水毁掉的一座支架,抬脸望向他道:“你这秋千的架子是不是搭得矮了些?”
“槐序还小,”郑纯柔声向她解释,“不宜将秋千搭得太高,若是摔了,我怕摔出好歹来。”又隔窗向她指了指院中的那块空地,“我打算在那儿种满草,她在那儿玩耍嬉戏时,摔了也不会太疼。”
章怀春却道:“种草会生蚊虫,也会进蛇鼠,不若移栽两棵槐树过来。”
郑纯却并不赞同,认真同她商量:“这院子已有一棵老枰树[1],若是再移栽两棵槐树过来,这院子便见不到天光了。至于蛇鼠蚊虫,我除草勤些便无事,再种些指甲草[2],也能防蛇——你看好么?”
章怀春笑道:“你既早已有了应对之策,那便依你所想种草吧。”
而只有在同郑纯说着这些稀疏平常的日常小事时,她的心才觉得踏实安宁,她才不会陷入那样荒唐离奇的梦境里。
她忽想起他避着自己与萧期在这屋里的那场谈话,心底终究起了疑心,遂抬头问:“你避着我与萧郎君说了什么?”
郑纯神色蓦地一紧,莫名感到心虚紧张,避开了她的眼,将头搁在她头顶,轻轻道:“天家早间来看过你,不过,你那时又睡了过去。他看过你后,又与我说起了要召我入东观、许我官职的话,说是给我三年时间考虑。我与萧郎君说的也便是这件事,想请他将我考虑后的答复告知天家。”
章怀春听他话语平静,丝毫没有因天家的这份恩宠而有一丝的欣喜之情,已然猜到了他的选择。
“你又拒绝了?”她从他怀中退离了几分,满脸不解。
郑纯依旧不敢直视她的双眼,缓缓点头应了声:“嗯,我拒绝了。”
“为何?”
郑纯不想让她知道,熹宁帝此番想要提拔重用他,是想让他在荣华富贵与她之间做出取舍。再思及熹宁帝当时提到那篇《神女赋》时,坦言了心底的那份年少之情,甚而有了拆她姻缘的念头,他不得不怀疑,那位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至今仍想着立她为后。
那个空悬至今的后位,本不是他该关心的,如今却成了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斑郎,”章怀春见郑纯避而不答,梦中滋生的猜疑之心又似魔爪紧紧攫住了她,伤心质问,“你不想入东观,不愿出仕任官,不愿留在雒阳,是还想着离开我么?”
“不!”郑纯见她似又要陷入那场梦里,慌忙道,“怀儿,除非你厌弃了我,不然,我不会弃你而去的!是我没出息,胆小怯弱,怕让人知晓我已是个半残之躯,日后出入朝堂会被人笑话,连累你也被人在背后嚼舌根。”
章怀春不想他是为着这样的理由放弃了大好前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即便他身下的那道伤能愈合,那伤,却永远烙在了他的心上。
她似有许久未曾为他看伤敷药,目光往他身下瞅了一眼,又抬眸满是心疼地看着他,柔声问:“那处的伤,养得如何了?会疼会痒么?”
郑纯有些难为情,声若蚊蝇地应了声:“还有些痒。”
“让我看看。”
郑纯被她突来的请求弄得甚是窘迫,见她不容拒绝的眼神,也知此番她是定要亲眼看过后才能放心,也只得依了她。
“去里头吧。”
***
出城前往青阳宫的路上,章咏春便逮着萧期询问:“姊夫寻你说了何事?”
萧期苦笑不已,唉声叹气地道:“是天家成心要考验他,让他在高官尊爵与大女公子之间做出取舍,他自是选了大女公子,让我将他的选择告知天家。”又半是歆羡半是钦佩地感慨道,“郑郎君果真是块璞玉,常年浸淫在诗书礼乐里,未历官场,心性纯明也朴拙。天家既给了他三年时间来考虑,他好歹装模作样地考虑个一两年,如今却在天家前脚将将离开,他后脚便做出了取舍,这不是在故意驳天家的面子么?如此,倒显得天家此举很是愚蠢,也不怕天家会因此记恨他,真就拆了他与大女公子的姻缘。”
章咏春听他一气不歇地说了这许多,也算是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仍有些疑惑不解:“你怎知天家不是真存了要拆人姻缘的心思?他一直不曾立后,难说那后位不是为阿姊留着的。”
萧期却道:“天家没你想得那般不通人情。”又切切叮嘱她,“郑郎君同我说起此事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莫将天家让他做取舍的事说与你阿姊知晓。”
“为何不让阿姊知晓?”章咏春不解。
“我不知道。”萧期道,“许是不想让大女公子负疚吧。”
章咏春只觉那两人爱得太过小心翼翼了,但在那两人之间,她终究不便插手。
再细思萧期方才那番话,她担心天家真会因郑纯如此干脆利落地驳了他身为帝王的面子,从而记恨上了郑纯,要在两人之间横插一脚。
她抓住了萧期的手,含情脉脉地盯着他,俨然是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
萧期见她这般不寻常的模样,只觉大事不妙,皱眉问:“作甚?”
章咏春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姊与姊夫的姻缘能否圆满,皆在你身上。你代姊夫向天家复命时,莫要惹怒了天家。若是因你之故坏了阿姊与姊夫的姻缘,我不同你甘休。”
萧期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同我有什么干系?”
“与你干系大着哩!”章咏春有理有据地道,“你如今的身份便好似一国派往另一国谈判交涉的使者,要让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就看使者如何凭他那一张嘴将另一国君臣说得心服口服了!如郎伴君多年,深谙天家喜好,又深得天家器重,此事应难不倒你吧?”
萧期冷笑,心中更有些气愤不平:“你事事只想着你阿姊,我算什么?”
“你是我的如郎!”章咏春认真道,“世上独一无二的如郎,自也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如郎,是同阿姊一般,对我至关重要的人!”
听及,萧期心中的不平之气霎时散了个干净,抱住她之际,又不免觉得自己委实太没出息了。
“我还是太好哄了些。”他目光眷恋盯着她亮如星辰的眼眸,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了上去,“英华,莫要负了我。”
章咏春只觉他这话是在杞人忧天,不满嘟囔:“我怎会负了你?”
萧期只是笑笑不说话。
也许真是他杞人忧天了,才会这般患得患失,总觉她会离开自己。
***
见过了仲长吉那张被烧得面焦额烂的面容,章咏春仿若觉得昔日那火烧到了自己的嗓子眼里。
她从未这般近地见过他,从不知他那张不断变换的面皮下是这样一张脸。
出了那间停放着仲长吉棺柩的静室,天色已暗了,而来时的淅沥小雨竟又成了滂沱大雨。
“雨太大了,我们等雨小些再回城吧。”萧期提议道。
章咏春无精打采地应了声好。
观中道童为两人安排了一间静室,又为两人送来了观中的素食。
章咏春只要想到仲长吉那张脸,便失了胃口,只喝了两口素汤便再也吃不下了。
“我从未听他叫过我一声‘阿姊’,”章咏春垂头丧气地看了萧期一眼,幽幽道,“他应也不愿认我这个阿姊吧,我甚至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
萧期默默看了她半晌,忽道:“在昔日的楚王府,你们应见过,也说过话。”
“何时的事?我怎不知?”章咏春只觉这郎君是在编谎话安慰自己。
“当年在王府时,你若见过老楚王身边的那个颇似令伯父的方士,那便是见过他了。”
章咏春努力回想了许久,方始勉强有了些许印象。若她那时在王府花园里撞见的方士便是仲长吉,那她也曾离他离得如此之近,也曾听过他的声音。
“真巧啊!”
那是再次在王府花园撞见他时,他主动开口同她攀谈。
然而,她却一句话也不曾回他便离开了花园,从此再也没再踏进过那里。
如今想来,他应是故意在那儿等着她吧。
屋外雨水涟涟,她抬眼望过去时,好似在雨中看到了仲长吉的身影。再定睛看时,那人撑伞从雨中而来,分明是身形与仲长吉一般瘦小的卫崧。
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卫崧。
他一身道家人装扮,踏上静室外的台阶时,便收伞来到了静室门外,言笑宴宴地看着她唤了声:“阿姊。”
章咏春尚未回应,萧期却早已如临大敌,满是防备地看着他:“你怎会在这里?”
卫崧笑道:“天家仁慈,许我以戴罪之身修筑皇陵,又允我暂栖青阳宫。”说着便入屋径直行到了章咏春面前,将从袖中掏出的一只小巧青釉瓷瓶递至了她面前,“我是来送药还恩情的。大女公子为我解了草花蛊,这药能解开大女公子的祝由术,请阿姊收下。”
注释[1]:枰树,即银杏树,可见司马相如《上林赋》。
注释[2]:指甲草,即凤仙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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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第五七章 旧日恩情今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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