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雪下得甚是应景,初时瘦似梨花,渐而大如鹅毛,穿帘幕,入窗牖,纷纷于瓦上相逢、枝头相拥。
郑纯服侍闵氏歇下后,见郑甲同兰苕在院中团雪球,那圆滚滚的两只雪球有鼻子有眼的,竟是一大一小两只雪娃娃,上头分别写着“鄭閼逢”“章槐序”。
虽是郑甲用树枝写就的六个小字,但其笔锋走势已有了几分刚劲雄浑的气势,有她阿父的风骨。
郑纯很是欣慰,立在檐下提醒郑甲:“阏逢,风大,少玩会子。”
郑甲遂丢了手中的树枝,上前与他见过礼,继而问道:“阿叔,叔母与槐序何时回来?我团了两只我和槐序的雪娃娃,也不知槐序是否会喜欢。”
“她会喜欢的。”郑纯答了这句话便回屋看了看滴漏,继而又对郑甲道,“还不到午夜,她们应不会这样早回来。”
话犹未了,他便见槐序被章怀春牵进了院中。
他本以为母女俩最早也会在午夜后才会被太后放回来,不想竟这般早就回来了。
他尚不及开口询问缘由,槐序便小跑至他面前,张着一对水亮亮的眼望着他问:“阿父,有吃的么?姨姥今日好凶,我在席上还没吃饱,她便让人将我抱走了,后来也没给我东西吃。”
郑纯只当她冲撞了太后,却也并未责问,只道:“让兰苕带你去阏逢屋里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我同你阿母说说话。”
槐序听说郑甲屋里有吃的,忙拉着郑甲要回屋。
郑甲见她回家来一心惦记着吃的,竟看也未看她堆的两个雪娃娃,心下不免黯然。但听槐序一直嘀咕着“好饿”,她便想着待妹妹填饱了肚子,再带她出屋看那两个雪娃娃。
看着两个孩子被带去了郑甲屋里,郑纯方始入了章怀春的屋子。
她已换了身家常衣裳,此时正对镜卸妆理云鬓,见他进来,便回头望了他一眼,轻声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郑纯在她身边屈膝坐下,盯着镜中的她,微拧着眉心问:“槐序面见太后时,可是冲撞了太后,太后怎会不给她东西吃?”
章怀春笑道:“槐序规矩乖巧得很,怎会冲撞太后?”又转目看着他道,“太后动怒是因天家,不与槐序相干,你莫胡猜乱想。”
“我也是怕你们在宫里受委屈。”郑纯缓缓靠了过来,一手抚上她的脸颊,“你应没被刁难吧?”
“没有。”章怀春轻轻摇头。
郑纯却不信她此番言辞,愈发凑近了她:“可我见你似有心事。”
章怀春一怔,不想他的心思竟如此细腻。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不想还是被他一眼便识破了。
“我本是要过了今晚说与你听的。”章怀春无奈苦笑道,“眼下,你既问了,我也不好让你悬心。是太后要见你,出宫前,她还再三叮嘱我上元日带你上青阳宫,同她见一见。”
郑纯心中大震,大惑不解:“太后怎会突然就想要见我?”
章怀春却沉默了,垂眸避开了他的眼。
“怀儿,”郑纯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眉心,双手扶过她的脸,轻轻问,“躲我作甚?你知道太后为何要见我?”
章怀春实不想在这样好的日子里说出来坏了兴致,但也知晓,若是不说,他今夜怕是都会牵挂着此事。
最终,她也只能妥协,幽幽道:“三妹妹说,太后仍想着让我入宫,我担心,她突然要见你,会为难你,逼你离开我。”
听言,郑纯眼中的光霎时黯了下去,心比外头的寒风冷雪还要冷,钻心的疼。
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声但坚定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章怀春却愁眉不展地道:“你不知太后的性情与手段。为免天家为明……哀皇后所惑,她也能丝毫不顾天家意愿,逼死了哀皇后。你有太多软肋,轻易就能被她拿捏。”
郑纯一时无言。
良久,他才懊恼又沮丧地道:“我似总在给你添烦恼。”他目光哀伤地凝视着她温柔的眉眼,哑声问,“怀儿,你想入宫么?想做天家的皇后么?”
“你怎问出了这样的话?”章怀春猛地从他怀中坐直了身子,又倾身捧住他的脸,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的眼,道,“我宁死也……”
然而,话未出口,郑纯却忽掩住了她的唇:“大过年的,莫说不吉利的话。是我不该问那些话。太后见我的用意尚未可知,我们莫自寻烦恼了。”又展眉笑问,“今晚,我不回我屋里了,就陪你在这儿守岁,好么?”
章怀春含笑点头:“好。”又道,“槐序解了馋、填饱了肚子,便会过来寻我们了,我这披头散发的,可不能让她瞧见。待我唤青楸进来为我梳个头,我们再在这屋里饮茶观雪,一同守岁闲话。”
郑纯却道:“我为你梳。”
章怀春纤眉一皱,笑道:“你的手艺远不及青楸,你还是为我唤青楸来吧。”
郑纯这回并不想依着她,已自拿起了镜台上的玉梳,在她耳边低声央求:“怀儿,再让我试试。”
章怀春也不忍心再拒绝他,只得依了他。
而郑纯也只会梳垂云髻。
也不知他是否暗中向青楸请教过,如今的手法已然娴熟了许多,那一缕缕头发在他手下已变得乖顺服帖,不再似从前那般找不到头绪,胡乱缠绕。
她看着镜中那头被他梳得无一丝杂发的发髻,发髻也绾得甚是紧实,遂满意一笑:“斑郎手艺精进了。”又回转身看他,“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拿阏逢与槐序来练手的么?”
郑纯点头,有些难为情:“你莫笑话我。”又将铜镜举至她眼前,忐忑问,“可还满意?”
章怀春点头:“满意。”
她再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却发现郑纯的目光似糖丝黏在了她脸上,柔情款款,却也蕴藏着炙热的光。
与镜中的他这般对视,章怀春有些羞臊,别开脸欲移开目光,郑纯却忽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她,坚持将那面铜镜举至她眼前。
“怀儿,让我好好看看你。”他在她耳边低声央求道。
章怀春道:“我就在你眼前,你看便看,怎么只管盯着镜中的我看?”
“不一样。”郑纯道。
“哪里不一样?”章怀春不解。
郑纯忽就涨红了脸,不敢将自己那不堪的心思告诉她。那样的心思实乃大不孝,更是对她的亵慢,他耻于说出口。
他不敢告诉她,即便他身已残,但每日里见到她,他仍是会生出想要亲近她的心思。但终究碍于礼法与孝道,而不敢行那有违孝道的事。
他甚而觉得自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也十分可耻,却又无法遏止心底深处对她的依恋与渴望。
章怀春久不见他的回音,却从他紧绷的身子和急促的气息里感知到了他的异常。
“斑郎,你很难受么?”
“有些……”
郑纯将铜镜搁在镜台上,愈发拥紧了她,却是将她的身子压向了镜台,她的脸顿时盈满了整面铜镜。
而郑纯忽俯身低首,将他那双唇落在了镜面上。
双唇之下,是她映在镜中的唇,唇上还有一点未曾褪去的胭脂。然而,在他抬首后,她唇上的一点胭脂已不见了踪影,却是染红了他的右手拇指指腹。
章怀春不觉面如火烧,心口怦怦乱跳。
那一刻,他亲的虽是镜中的她,此刻,她却觉得唇上已染上了他的气息,那被他的指腹抹过的地方,仍在发烫发热。
这简直比亲在她的唇上更令她羞臊。
“斑郎……”
郑纯良久无言,内心的悔疚与自责几乎要将他吞没,禁不住落了几滴泪在那镜面上。
“对不住,怀儿……”他紧紧抱着她,自责不已,“是我心性不坚,违了孝义,也亵慢了你。”
章怀春只觉他太过守礼,柔声宽慰道:“你又不曾真的亲了我,不必为此自责内疚。你身为男儿,有这样的欲念乃人之常情,但你没因这样的欲念同我行房亲近,便不算违了孝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对自己不必太严苛。”
郑纯却道:“我不能日日与你在一处。”
闻言,章怀春脸色陡变,却又听他道:“我尚在侯府时,你不在身边,我虽会受思念之苦,但这副身躯不会受这样的折磨。怀儿,还有两年,我要如何是好?”
章怀春不由想起在扬州九江的那段时日,他因一心放在了钻研佛经一事上,即便日夜与她在一处,也不会被那欲念折磨成如今这般。
“你去抄佛经吧。”她提议道,“我记得佛门教义里有教人‘少欲节爱’的打坐修行之法,你不如也学一学。”
郑纯听她这番话,不觉失神了片刻,疑惑问她:“在九江时,你不喜我誊抄钻研那些佛门教义,如今说这话,可是出自真心?”
“自是真心。”章怀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只是怪你太过沉迷其中,担心你也会像那陆使君一般,不顾家小,发愿要追随德光大师持戒修行。”
郑纯道:“不会有那一日的。”
过渡一下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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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六六章 灯火可亲意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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