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这样的殿阁内,一股敬畏之情由胸内油然而生,让郑纯不敢仰视。
他想,这三尊佛像应便是德光大师口中那西方如来佛的分身了——中央乃法身毗卢遮那佛,左右两侧则是报身卢舍那佛及化身释迦牟尼佛。
出了毗卢阁主殿,郑纯便在最后一间后殿里见到了熹宁帝。
不同于头一回与之相见时的尊贵模样,他如今所见的帝王,已大变了样,苍白干瘦,春日里的一阵风好似便能将其吹倒。
行礼跪拜后,熹宁帝只是虚弱地抬手示意他起身,命人为他赐席后,方徐徐问了一句:“郑郎君还记得朕去岁对你说的那些话么?”
闻言,郑纯心口骤然一紧,恭声回道:“记得。”
“郑郎君不必紧张。”熹宁帝笑道,“如年早便将你的选择告诉朕了,若非因你那番果断干脆的选择,朕当日也不会为了怀春妹妹与你的姻缘忤逆太后。今日,朕叫你来,实乃不想你的才气被埋没,便想再问你一回——你可愿入朝教导辅佐下一任天子,为天子师?”
郑纯心中大震,这份恩宠太过厚重,让他感到惶恐不安。
“某区区黔首布衣,才学浅陋,见识鄙薄,不堪为天子师,还请天家另择朝中才高德隆之人担此重任。”
熹宁帝静静看着他,见他始终一脸谦卑恭顺地垂着眼帘,忽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是阎公向朕举荐了你,如年对你也多有赞赏,且不论你的出身门第,只说你这孤贞清介、不与流俗的性情,朕便不必担心你日后会结党。阎公已在来雒阳的途中了,有你们师生教导年幼的新天子,朕也能走得安心些,还请郑郎君莫再推辞了。”
听闻,郑纯纵使仍对入朝一事感到犹疑不安,但因阎公举荐的缘故,他若再不识好歹,那便是既开罪了天家,又辜负了师恩。
“某谢天家恩典。”
见他终是应下,熹宁帝心口微松,叮嘱告诫道:“还望你莫要让朕失望。”话方落,他便招了邓石到跟前吩咐,“朕乏了,便不去听经了,你便陪着郑郎君往前头去听经吧。”
***
郑纯随邓石再回到主殿前的东廊庑下时,殿前已坐满了僧侣,城中的贵族子弟也已挤满了东西两旁的廊庑。
郑纯也终于此时见到了从身毒国而来的两位高僧。
檀烟袅袅,两人于殿前结跏趺坐,只是开口念了一声“无量寿佛”,他便觉见到了真正的“佛”。
不同于德光大师悲天悯人的胸怀,两位高僧的面目是平和安详的,无悲无喜,此身好似早已不在尘世中了。
郑纯只觉脑中灵光一现,霎那明白了德光大师口中所说的“灭苦之境界”为何了。
整场讲经大会,他的心如在云端,云上有光,光里是令他着迷的恩德智慧。
“郑郎君!郑郎君!”
讲经大会结束许久,邓石见身旁的郎君仍在神游天外,不由提高声音大喊了几声。
郑纯如梦初醒,怔怔看向邓石,良久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他四下里环顾了一圈,人迹早已淡去,更不见两位高僧的身影,竟有些怅然若失的。
“讲经大会结束了?”他后知后觉地问。
邓石点头,又笑容可掬地道:“我瞧郎君方才的魂儿似不在了,唤了许久才将你的魂儿唤回来。”
郑纯有些难为情:“对不住,某失礼了。”
“这怎算失礼?”邓石啧啧称奇道,“倒是我不曾料到,郑郎君竟如此有灵性慧根,只是听了一场经,便到了两位高僧所说的‘无之境界’!”
郑纯讪讪,但笑不语。
邓石也与他短暂接触了一回,知晓这郎君是个拘谨沉默的性子,便道:“我得回天家身边伺候着了。郎君若还要在这寺里逛逛,可去后头的藏经阁看看,也可见见两位高僧,天家同两位高僧提过你。”
难得来一趟白马寺,能有机会瞻仰经书、与两位高僧对面相谈,郑纯这回倒也发自内心地感激熹宁帝。
“请常侍代某谢过天家!”
***
天尚未黑透,章怀春便自青阳宫回了永和里。她本以为郑纯早便从白马寺回来了,不想他只是让人送了一道会晚些回来的消息,人却还在白马寺。
她万没想到他对那西方佛竟已痴迷到了这般地步,心底莫名涌起了一股不安。
听闻槐序整日里都在三女公子那儿,她换了身衣裳便又往章叹春的院里去了。
近来,章叹春几乎跑遍了城中大大小小所有书肆,搜罗了诸多与西域相关的传说书卷。槐序自听过一回,便迷上了那些街谈巷说的传说故事,时常会赖在章叹春院中不肯回去。
章怀春寻过来时,这对姨甥正共卧在榻上,一人兴致勃勃地说,一人津津有味地听,竟无一人察觉她的到来。
章怀春倚在屏风后听了多时,听得出章叹春此时对槐序说的全是乌孙的传说故事,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二女公子说得没错,不管她如何阻拦三女公子,这女公子只要不见明桥一面,便永不会死心。
也许,她该听二女公子的劝,只有让三女公子跟着金琇莹的商队去一趟西域,才能彻底断了这女公子对明桥的念想。
章怀春终是不忍心打扰里头相处甚是欢洽的姨甥俩,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了后院,她便唤来了兰苕。
“槐序今晚许又会歇在三女公子那儿,你过去照应一晚。”
***
至中夜,章怀春方等到郑纯归来。
奔忙了一日,她早已满脸倦色,这郎君脸上不但未见一丝疲态,反而精神奕奕的,那眼中更是光辉灿灿。
他似不曾料到她这个时辰还在等他,见到她的那一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而后携着一抹小心翼翼的笑,问道:“你还未歇下?”
章怀春不动声色地点头:“我在等你。”又明知故问了一句,“今日听经如何?”
郑纯自是觉得甚妙,但见她脸色,也只是含糊应了声:“尚可。”又道,“我没想到你会一直在等我,我日后早些回来。”
“你还要去?”章怀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再次叮嘱告诫,“斑郎,你莫要学陆使君!”
郑纯忙上前拥住她,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抚:“你放心!我参佛,与你行医,其实是一样的道理,皆是修心。我早便对你说过了,我心里只供了你这尊神女,再容不下旁的神佛了。你若仅是因我回来晚了便这般疑我,那便有些不讲理了。”顿了顿,又带着几分委屈口吻道,“多数时候,是我在家等着你,怀儿。”
听言,章怀春忽觉自己有理也变得没了理,埋首在他怀里许久都未吱声。
郑纯知她理亏,轻轻扶起她深埋的脸,笑问:“还生气么?”
“我没生气。”章怀春垂着眼帘闷闷道。
“你分明还在生气。”郑纯忍俊不禁,又正色道,“不过,眼下我有件事,须说与你知道。”
章怀春望向他:“何事?”
郑纯遂将熹宁帝今日见他的真正用意告诉了她,而后一脸苦恼地道:“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1],我才疏学浅,志短器小,更是心拙口笨,实难胜任此事。日后若是因此得罪了人,我怕连累你与侯府。”
“胡说!”章怀春道,“你才深德厚,品洁性纯,我不许你那般看低自己!你也莫要杞人忧天,朝中有阿兄和萧郎君,他们背后是侯府与萧家,你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没人会故意与你为难的。你读书多年,当初拜入阎公门下,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得天家赏识一展抱负么?如今天家既肯重用提拔你,你为何反倒没了那样的抱负了?”
郑纯叹息道:“当初得萧侯相青眼,做了些时日侯国县寺的功曹史,虽时日尚短,但却得罪了县寺不少人。我连侯国县寺里的人情也应付不来,又如何应付得了更复杂波诡的朝堂?”
章怀春其实也知,以郑纯的为人性情,官场朝堂上的人情往来,他不但应付不来,甚而会感到憎恶。
然而,她仍是温柔鼓励着他:“做储君的老师,与县寺里的功曹史不同,连天家也要敬重你三分,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况你前头还有阎公提携引导,后头也有侯府做你的倚仗,你无需有太多的顾虑。”
郑纯静静看着她,也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那些盘绕在心头的焦虑不安、担忧顾虑便如雾一般慢慢散去了。
他在侯府的庇护与她的羽翼下躲了太久,不能再躲了。
甭管前路如何艰难凶险,只要她在他身边,便够了。
注释[1]: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引自《庄子·外篇·至乐》。
本卷完,下卷就要和亲换地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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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八十章 大渐弥留日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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