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姊妹离开后,明铃便适时将一根竹简呈到了太皇太后面前。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几行娟秀小字,皆是祝愿卫崧与鲜卑公主缔结良缘的冠冕之话。
太皇太后看过后,不禁感慨着:“这二女公子真是颖悟绝伦!这样的聪明伶俐劲儿若是能分一半到她阿姊身上,我要引郑纯入局,也不必那般费劲了。”又问明铃,“二女公子可曾留下了什么话?”
明铃道:“她说,她那里还会为卫崧备一份礼,也想托你老给卫崧送去。”
“这有何难?”太皇太后笑道,“卫崧这孩子同他阿父一般,是个重情重义、恩怨分明的好孩子,有他这个阿姊的信与礼,他的心才会始终向着我大汉。到时候,你便做一回信使,往乌孙去一趟,将他阿姊的信与礼亲手交到他手上。”
明铃怔了怔,却是什么也没说。
太皇太后又吩咐谢苏将这根竹简好生装入信函之中,随后便将其交给了明铃:“好生保管。”又肃容道,“到了乌孙,莫要因私情插手乌孙内乱,也晓谕你阿父与阿伯也莫要徇私情。你那归了乌孙的阿弟,他自己都无心去争那昆莫之位,纵使被扶上了王位,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明铃敛眉,不动声色应了声诺,袖了那信函便退了出去。
***
时隔多日,章怀春方始再次踏入小书室。
室内井然,一如从前,好似郑纯从不曾离开过。
她行至他平日里伏案的书案前,案上笔墨书简陈列有序,她一眼便瞥见了那张压在砚台下的蔡侯纸。只这一眼,她便知,这应是他离开前留给她的信。
燃了灯,她便取出了砚台底下的蔡侯纸,纸上所书只有寥寥数语,甚而不见“怀儿/吾妻亲启”“婿纯××”的字样。
但见:
君览观此书之时,怒当稍息矣。吾身本是烟下尘,赖君以心相付,幸成眷侣,俯仰之间,悠悠乎已十年三千日矣,何其幸也!一朝鸾凤分飞,又何其憾也!
吾负君恩实多,知君怨尤亦甚深,自知无颜陈书乞言于君前。然,临别之际,吾心惶惶如歧路之羊,怅怅如失群之雁,思绪腾涌之间,万般心绪已付于方絮矣。书既成,吾言之烦絮无聊如鸡之肋,洋洋万言,无一悦目赏心之言,即书即焚,即焚即书,终成一书付于君之目前,唯念君安,祈君珍重。言之不周之处,望君海涵。
顺祝冬安。
章怀春只嫌这书信太过简短,倒愈发想要知晓他焚烧多次的那些书信里,究竟写下了哪些鸡肋之言。
章咏春寻过来时,只是立在门边轻叩了叩门,见她抬目望了过来,这才徐徐行至书案前坐下。她的目光在章怀春肚腹上注视良久,又抬手轻轻抚了上去,柔声规劝:“那下胎药莫要再吃了,伤身子,阿姊好好生下这个孩子吧。阿兄一心念着明铃,无心成家,我又不能生,章家的血脉就靠阿姊了。槐序那头,你好好同她说一说,她会体谅你的。”
章怀春脸上忧色满覆,敛眉低叹:“我已喝了两回药,也不知这孩子是否还能活下来。”
章咏春关切问:“下过血么?”
章怀春点头,愁容更深。
这一胎怀得不如怀槐序时辛苦。当年,她害喜害得厉害,这回却并无一丝异常。若非月事不至,她甚而不知上回的房事竟让她怀了身子。
若不知郑纯的离去另有苦衷,这孩子没了便没了。如今,她已然狠不下心亲手扼杀肚中孩子的性命,更舍不得斩断两人间的这份羁绊。
即便他不会回心转意,在离开雒阳前,她仍是想见他一面,告诉他,只要他心意如初,她愿等他到事成那一日。
肚里这个孩子,她也会想方设法保住。
“明日,陪我去一趟白马寺吧。”
章咏春微怔,随即便扬眉笑了:“自当舍命相陪!”又紧紧握住章怀春的双手,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今日天色晚了,我与怿儿便先回去,明日我再来寻你!”
***
翌日,风雪未停,章氏姊妹一早便相伴着往白马寺而来。
今日,寺中有剃度受戒仪式,大雄殿里早便设了法坛,殿前也搭了遮风挡雪的棚子。仪式开始前乃至进行时,大殿不许俗客进入。
仪式尚未开始,章怀春不知郑纯是否已入了大雄殿,询问过那接待她姊妹二人的青年比丘,这青年比丘却说郑纯眼下正与他的另三位家人在一处;听说她们亦是郑纯的亲人家眷,便将两人引至了大雄殿后用来招待俗客的斋楼里。
途中,这青年比丘便向两人问道:“二位檀越既也是师弟的家人,小僧便做主将二位同师弟的另三位家人安排在一处,可使得?”
想到闵氏,还有早便抵达雒阳、入住西苑的关宜,章怀春心底竟害怕与这两人见面。
“可否请小师父为我们另外安排斋舍?”章怀春与这青年比丘商量道。
这比丘心领神会,但并不多言,颔首而应:“如此,小僧便再为二位另安排一间斋舍。”
章怀春感激不已:“有劳小师父!”
然而,纵使章怀春有意想要避开与关宜相见,不想在进入斋楼后,仍是与其迎面碰上了。分明多年未见,她却仍是一眼认出了眼前这锦衣华服的故人。
昔日娇柔怯弱的女娘,做了多年的县君,身上已然多了几分雍容华贵、优游自若的气度,风姿绰约,眉目平和。
这女娘如今是永嘉帝亲母,亦是孝元皇帝生前亲封的县君,身份地位早已今昔非比。
章怀春见她迎上来,便忙与章咏春向其盈盈一拜:“见过县君。”
关宜先是一愣,而后脸上忽泛起了片片红晕,腼腆羞涩地笑道:“你们其实不必如此拜我。”又迟疑问,“大女公子可是来见表兄的?可……可需我为你传话?”
章怀春从未想过,她如今想要见郑纯,竟还需旁人传话,亦是头一回在关宜这位故人面前有些自惭形秽。
却是身旁的章咏春看出这阿姊有几分不大自在,便主动接过关宜的话,同她攀谈着:“实不相瞒,郑郎君当日搬离永和里时,遗落了一样物件,阿姊是来归还那物件的。郑郎君若有闲,那便烦宜姊姊替我们传个话,我们就在身后这间斋舍里,他若想取回那物件,那便请他来一趟吧。”说着便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间将将收拾好的斋舍。
那青年比丘也恰于此时出屋来请:“斋舍已收拾妥当,二位檀越请入屋吧。屋舍简陋,还请见谅。”
章怀春谢过,这才对关宜露出了一丝浅淡笑容:“有劳县君帮我传个话给他,就说我在这儿等他。”
关宜浅笑着应了。然,她分明察觉到章怀春待自己的态度冷淡疏离了许多,这份冷淡疏离并非久未见面的生疏,而是因她如今的身份和她惦念至今的人。
较之表兄待她的冷淡生疏,章怀春态度的转变,更令她难受。
而当她传了章氏姊妹的话给郑纯后,她分明从他那双空洞死寂的眼里看到了倏然燃起的一丝光亮。而后,他辞过闵氏,看也未看她一眼便离开了。
***
外头的风雪不知何时变小了,零零星星往斋楼的廊道里飘。章怀春立在门前举目远望时,天边甚而有细细微微的日光穿破了云层,是天将晴的征兆。
她将目光从天边收回,偏头的那一刹,双眸再也无法从那道身影上离开。
他已是寺中僧侣的装扮,只是尚未剃度,依旧有几分俗家人的模样。他离得远,只是远远望着她,不曾再靠近一步。她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才向他的方向迈动了几步,他似因她发现了他,竟是匆匆转身离开了。
“郑纯!”
章怀春已顾不得体态与佛门清净,朝他离去的背影追了几步。然,思及腹中那个不知是否能坐稳的胎儿,她又不敢再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只能央求闻声而出的章咏春:“我肚子坠得疼,你帮我去追一追他。”
章咏春叹息着应了声好,先扶她到屋内,这才在她的催促下去追尚未走远的郑纯。
而章咏春分明看出这郎君是自己又折回来的,心中好笑又无奈。及至行至他面前,她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见了我阿姊便跑,我与阿姊是一道儿的,你这时候怎的不跑了?”
郑纯赧然,但眼中却掩不住忧色,一面向她身后张望,一面问:“我见她似身子有恙,她病了么?”
章咏春认真道:“倒也不是染了病,是你留在她那儿的东西在折磨她。”
郑纯顿时便想到了曾留在小书室里的那纸书信,心中愧意如潮汹涌,口中发苦发涩,良久,才道:“斋舍无炭火,二女公子带她回去吧。剃度仪式要开始了,我得先去沐浴更衣了。”说着却是合掌向章咏春行了个佛门的礼。
章咏春凝眉问:“你真不去见我阿姊?”
郑纯垂眸不语。
章咏春却步步紧逼道:“郑郎君,你尘缘未断。纵使你在佛前剃度受了戒,只要这尘缘未断,你便成不了佛。”又扶额叹息道,“这事本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但为让你见一见阿姊,也只能由我说出口了——你留在阿姊那儿的,是个尚在腹中不知生死的孩子。”
郑纯大惊,陡然抬眸,却见章怀春正一步步行了过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