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春从医馆回来,便从青楸口中得知阿母头疾又犯了。
听闻,章怀春忙忙收拾一番,便背着药箱前往了栖迟园。
徐知春实乃思虑过重才犯了头疾,病情并不重,章怀春只在她两侧的太阳穴贴了止疼膏,她便觉头疼之症减轻了许多。
在章怀春心中,她的阿母一向庄重端素、镇定从容,即便偶尔也会为儿女之事烦恼忧愁,却从不会像今夜这般愁容罩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成长至今,她姊妹四个一直生活在阿母的羽翼庇护下,她甚至觉得阿母是无所不能的,不会有迷惘犹豫的时候。
这一刻,她恍然发现,阿母也只是这世间的寻常女子。然而,为了侯府与后辈子侄,她背负得太多了。
章怀春不愿阿母活得这般辛苦。
阿母如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令她万分担忧,关切问:“阿母可是有心事?”
徐知春并不愿后辈子侄卷入到上一辈的恩怨里。然而,自刘和白日里登门拜访后,她便知晓,她这些年辛苦守着的秘密应再也瞒不住了。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即便知晓眼下不知告知章咏春身世的最佳时机,却也不想再有所隐瞒,让他人在女儿身上钻了空子。
她于榻上屈膝而坐,在章怀春关切的注视下,长长叹息一声,继而沉声道:“其实,咏春不是我与你阿父的孩子,她是你早逝的姑母与先帝的孩子,是天家的亲妹妹。”
章怀春如闻霹雳,震惊得忘了言语。
既然决定了向她和盘托出,徐知春也不再有丝毫隐瞒,向她缓缓道出了那些人的旧日恩怨。
***
先帝时,临沅侯府还不是徐知春在当家,府中一切皆是她上头的阿嫂吴瓖做主,临沅侯虽还未上武当山筑室修炼,却也痴迷于访仙问道,不理家事。
吴瓖是个有野心的女子,丈夫的不着家,倒成全了她掌控治理整个侯国的野心。
那时,这府中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公子章岚。这女公子与临沅侯乃一对双生兄妹,吴瓖格外喜爱这个小姑,曾撮合了章岚与她堂兄刘和的姻缘。两人郎才女貌、两情相悦,最后许下了婚约。
然而,先帝巡狩至此地时,自见了章岚的倾世容颜便心生爱慕,也不管她那时已与刘和有了婚约,召见她的那一夜便临幸了她,之后便将人接入了宫中。
本该是自己妻子的心爱女子被先帝强纳入后宫,刘和对先帝虽怀有深切的怨恨憎恶之心,在先帝面前,却始终是谦和温润、忠心耿耿的臣子。
先帝本对他心怀愧疚,又为他的谦和忠厚而感动,在征得他的同意后,亲自为他与鄂侯的女儿隗氏赐了婚,许他自由出入禁中。
虽是能自由出入禁中,刘和却知这其实也是帝王的试探。因此,他并不会掉以轻心,即便是入后妃住处替先帝传话,他也不会在此多逗留,从未越雷池半步。
因他的规矩老实,先帝愈发信任他,早已撤了在暗中监视他的眼线。
殊不知,刘和一日也不曾放下过先帝的夺妻之恨,每回在这深宫里见到章岚,他便嫉妒得要发疯。
而章岚却因深受先帝宠爱而招致了后宫妃嫔美人的嫉恨,在她惨死后宫之后,他便再也无法压制胸中的仇恨之火。
打听到加害章岚的罪魁祸首系徐皇后和萧贵人,他在萧贵人因此事自缢身亡之后,仍不解恨,买通了为其守灵的宫娥太监,让宫外的流氓乞丐扮成太监奸污玷辱了萧贵人的尸身;而他则将那几名流氓乞丐灭了口。
那守灵的宫娥太监也被他以失职之罪告到了先帝跟前,后宫妃嫔尸身遭人侮辱玷污,这等宫闱丑闻事关皇室颜面,先帝不愿声张,只将那些宫娥太监杖毙便不再追究。
后来,刘和又与入朝为质的乌孙王子合谋欲刺杀徐皇后与太子,不想事未发而阴谋泄露,那乌孙王子趁乱逃离了雒阳。先帝本因章岚的事对刘和心怀愧疚,得知此次预谋行刺也只是为章岚报仇,也便赦免了他。
然而,徐皇后却并不愿放过他,觉得留着他是个祸患。
在先帝病重不愈之际,她便以章岚所生的公主为质,想要将刘和诱至雒阳一举击杀。
只是,徐皇后的这番计谋因宜阳长公主的介入而落了空,章岚所生的公主甚至也被宜阳偷偷带出了宫,最后被送至了临沅侯府上,养在了徐皇后的嫡亲妹妹与妹夫的名下。
徐皇后无法对这个嫡亲妹妹施压,想着一个流落在外的公主也威胁不了太子的江山皇位,她也便任由这个公主做了侯府的二女公子。
***
章怀春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想到与她关系最为亲密的妹妹竟不是她的亲妹妹,甚至有着那样曲折悲惨的身世,她不知日后该以何种身份与之相处。
“这么说,”她心情沉重,胸口凝结着一股郁郁之气,闷闷地说,“是姨母与萧郎君的姑母害死了妹妹的阿母?若真是这样,那萧郎君与妹妹之间岂不是也隔着血海深仇?阿母为何要替妹妹说这门亲事呢?”
“萧贵人是无辜的,”徐知春满目悲凉,微微浅笑里含着一丝讽刺讥诮之意,“是你姨母将加害你姑母的罪名嫁祸到了她头上。萧贵人为人口吃,无法为自己申冤辩白,最后也只能悲愤地自缢了。只是,楚王世子因你姑母的死,始终不相信萧贵人是无辜的,在她枉死后竟那样侮辱了她。我更是未曾想到,他时至今日竟都未能放下仇恨,一心想要破坏天家的赐婚,甚至蛊惑宜阳公主对他施了情蛊,一心想要置萧郎君于死地。”
“情蛊……”章怀春惊骇不已,“这世上真有这种操纵人心、牵制情爱的情蛊么?”
“甭管那情蛊是否能操纵人心、牵制情爱,萧郎君如今的处境都不乐观。而宜阳公主此举,也定会在朝中掀起一番风浪,那时又不知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章怀春并未想得如此深远,她眼下最在意的却是章咏春的身世。思及此,她心中便有些失落伤心,轻声问:“妹妹会回到宫里么?太后能容得下她么?”
徐知春捏了捏额角,恹恹道:“是留在侯府,还是回宫认祖归宗,全看咏春自个儿的意思。她生来便是皇室公主,侯国不过一方小国诸侯,她若能认祖归宗,倒是好事,他日与萧郎君结了亲,萧郎君想必也不会慢待她。她终归是要回雒阳的,你不必为此伤怀。”
话虽如此,章怀春心中仍是闷闷的,但因阿母尚在病中,她不忍过多叨扰,也便起身告辞了。
徐知春却叮嘱了一句:“咏春的身世,待明日早间你们与你阿兄过来时,我来说,你先回去吧。”
***
章怀春行至一庭芳外,隔着院墙便能听见琴音。许是因心中愁闷,她竟听不出二女公子往日琴声里的灵动轻快,只觉凄凉哀戚。
琴声歇了很久,她也仍未能从这样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阿姊。”
一道轻柔的叫唤拉回了章怀春的思绪,她循声侧身望去,章咏春的身影正从院墙外那浓重的树影里缓步走了过来。
“阿姊来了怎不进去?”章咏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见她肩上还背着药箱,不免疑惑,“阿姊这时候才回来?”
章怀春摇头,勉强扯出了一抹笑:“阿母头疾发作,我去看了看。”
“我竟不知!”章咏春懊恼极了,“可严重?”
章怀春又是摇头。因怕再待下去会失态,她又强作欢颜道:“天色不早了,妹妹早些歇息。”
章咏春早便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并不放她走,转而凝眸注视她的双眸,笑着打趣道:“你眼中有泪,莫非又是姊夫给你气受了?”
知晓了她的身世,再见她一如既往的言语姿态,章怀春胸中如堵巨石,泪水已是不知不觉溢出了眼眶。
章咏春愈发不解,凑近切切问:“究竟发生何事了,莫非真是从姊夫那儿受了委屈?”
“你呀!”章怀春被她一句话逗得哭笑不得,嗔怪道,“你就不会盼着点我的好,总爱调侃促狭人!”
章咏春却道:“阿姊不会轻易流泪哭泣。若阿母的病无大碍,郑郎君又未给你气受,那你为何见了我便哭呢?你今日来了一庭芳也不进去,甚而有意无意地避着我,阿姊莫非……是因我才哭的?”
“你还是如此聪慧机敏!”章怀春笑叹一声,道,“不过,那些与你有关的事,我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与你说。明日,阿母会对你讲,你姑且再忍耐一夜吧。”
章咏春蹙眉,满脸疑惑不解:“怎么神秘兮兮的?”
章怀春并不与她解释,想起方才听到的那首曲子,转口问道:“你方才弹的是你新作的曲子么?我是头一回听,与你往日弹奏的曲子很不一样。”
“那曲子是我心绪烦闷胡乱弹奏的。”
“妹妹为何事愁苦烦闷?”
章咏春眉心微蹙,垂目低叹:“我与萧郎君的婚事愈发近了,想到我即将离家远嫁雒阳,我心里便不舍难过。”
章怀春不知章咏春对萧期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思,想到上一辈之间的误会恩怨,她忽然觉得这个妹妹与萧期之间的姻缘也许不再是一桩天赐的良缘。何况,若萧期真中了那所谓的“情蛊”,那颗心应也不会再在二女公子身上了。
“你对萧郎君是何种心思?”她认真问。
章咏春怔了片刻,笑着道:“我同他拢共没见过几面,能有什么心思呢?真要说的话,我甚至有些不待见他,但这是天家恩赐的姻缘,我纵使不愿,又能如何呢?”
章怀春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力地宽慰了一句:“但愿他是妹妹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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