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章怀春怀胎的消息不知怎的便传到了萧母耳中。这夫人听闻此事,竟深夜冒雨前来探望,正撞见章怀春歪在雀梅怀里干呕不止。
见她这般模样,萧母内心感激又愧疚,更有些不安,竟亲自为她端汤送药,唯恐这女公子因此番奔波受累而动了胎气。
“女公子为我儿受苦受累了!”萧母心疼不已,提议道,“你不若搬去我屋里,我照顾我儿之际,也能多看顾你一些,你为我儿看诊时,也不必两头跑了——你看好么?”
章怀春没有推拒萧母的好心,毕竟她曾因疏忽大意落过一回胎,若是身边能有个长辈照拂提点,反倒让她感到安心踏实。
只是,这一回怀胎却不比头一回,忒折磨人了。思及郑纯尚不知晓此事,更与她分隔两地,她更觉凄惶,竟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那我明日搬过去吧。”她未多加犹豫便点头应允了下来。
萧母见夜已深,也未多留,叮嘱了好些话,方始不放心地离开了。
***
这场雨下至翌日早间依旧不见颓势,院内已积了一洼洼的水。章怀春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早间醒来时又吐了一回,整个人蔫头耷脑的,面上无神采,眼中无光亮。
萧母过来见她这副模样,忙让雀梅将她一早便做好的鸡子羹[1]与猪油膏饼摆上来。
“你有身子不过月余,正是要紧的时候,该多吃些鸡子肉食。”
章怀春过意不去:“是我给夫人添麻烦了。夫人照顾令郎本就费心,如今还要为我操心。”
“女公子这话说得忒见外了!”萧母笑道,“若非为我儿,女公子这会子该在家享福,哪会受这样的苦?我是过来人,知道如何养胎,你若不嫌我,你搬到我那屋里后,日后你的一日三餐便由我来安排,可好?”
章怀春虽是个医工,亦为诸多妊妇看过病、接过生,但这事落到了自己身上,她便好似成了个三岁小儿,常感不安和迷茫。
“那我便不同夫人客气了,”章怀春感激道,“日后还得夫人多多提点照拂一二。”
在萧母的陪同下用了早膳,阿父与阿兄又一同前来探望,她也便趁机提出了要搬去与萧母同住的话。章游自是依她,与她叮嘱了几句好好养身子的话,因尚有公务要处理,便与章茆一道出了门。
喝下雀梅送来的药,章怀春换了身衣裳便打算要为萧期取针了。
***
萧期已醒来,人似乎也还清醒,见了章怀春还能认出她来。
章怀春为他取下扎在心经上的一排银针,又为他号了脉,见脉象大有起色,不由面色大松,温声询问:“萧郎君感觉如何?可想吃些东西?”
萧期的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方始点头。抬目环顾一周,除了这府中拨过来照看他的婢女,他的床头便只有阿母与侯府大女公子在,不见他心心念念的二女公子。
“儿啊,你想吃些什么?”萧母见他醒来不由喜极而泣,凑到他眼前切切问,“想吃什么,阿母便为你去做,好么?”
听及,章怀春却道:“令郎连日来也未曾正常饮食,身子虚,脾胃弱,这时候不宜大补,夫人为他做些肉糜粥便可。”
“那我便去熬粥了,我儿这里还请女公子再守一会儿。”
“夫人放心去。”
萧母离去后,章怀春便听萧期道:“贵府二女公子……可来了?”
话音方落,章怀春便见他稍有血色的脸庞倏地变得惨白似雪,面上冷汗如豆,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竟有几分狰狞相。
章怀春心道不妙,遂探指按在了他的印堂穴上,轻声唤:“萧郎君,看着我。”
萧期却恍若未闻,似是泄了气般,自嘲笑道:“我知她厌我,却不想厌我至此,连我死前最后一面也不愿见。”说话间,唇角竟有血线蜿蜒而出,四肢身躯甚而微微抽搐了起来。
章怀春实难想象他这些时日究竟受了怎样的煎熬,竟会伤心失意至吐血抽搐。她并不擅长解蛊,突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慌了神,忙唤了雀梅上前来帮忙按着他,随后凝神在他印堂穴上下了针。
见他身子不再抽搐抖动,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含了一块饴糖在嘴里,方看着他道:“妹妹并不厌你,她很担心挂念你。”
“女公子不必拿这些谎话安慰我,”萧期嘴角始终带着一抹笑,“我晓得她的心思。”
“这并非谎话,是妹妹让我带给你的话。”章怀春认真道,“她在等你,萧郎君。若非怕你见了她受不住蛊虫的折磨,她早便随我来看你了,你若能暂且将她放一放,待外大父取出蛊虫,解了你的蛊毒,你们便能相见了。”
言罢,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到了他手边:“这是妹妹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说你见了里头的东西便能知晓是何意。”
萧期狐疑地接过,里头装着的却是大小不一的五颗珠子,同他脖子上戴着的那颗用红绳金线串起的珍珠别无二样,是她那双明珠履上剩余的珠子。
一阵狂喜激动自心口溢出,此时此刻因情动而蔓延至周身的痛意不再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反而觉得欣慰畅快。
他心上的女公子果真是个有心的,他的痴心换来了她的真情。
思及此,他心底压抑已久的情意便忽如滚滚洪流奔涌而出,裹挟着他奔赴刀山火海,哪怕遍体鳞伤,他也依旧愿迎头而上。
“萧郎君!萧郎君!”
意识混沌间,耳边连声的呼唤唤回了他几近溃散的意识。睁眼,侯府大女公子的脸猝然闯进眼中,他始意识到自己险些儿一脚迈进了阎罗殿。
“收心!”章怀春满头细汗,脸色似也不比萧期好上多少,面容严肃地看着他叮嘱告诫,“你元气耗散得太快,我只能再次行针锁住你的元气,但这套行针法不能频繁使用,你须自己收心,莫再妄动感情。”
萧期却笑道:“这有些难。”
“我知晓这有些为难你,”章怀春无可奈何地笑道,“但妹妹托我捎来的那些话和信物多少能安你的心,你将心神从儿女之情上抽离出来,应也不是难事。”
“我会尽力而为的。”
恰逢萧母将熬好的肉糜粥送了进来,章怀春便道:“令郎就交给夫人了,取针时我再来。”
萧母看她又为儿子折腾得满头是汗,忙连声应道:“你快快回去歇一歇,千万要保重身子!”
***
午后,章怀春再为萧期取针时,这郎君的面色虽依旧憔悴苍白,脸上却有了几分神采,不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令尊回来了?”
章怀春正接过雀梅递来的热帕子净手,忽听他这声轻问,不由抬眸,却见他那双望向自己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之色。
章怀春知晓他因何愧疚,只淡淡回应了一声,便道:“阿兄去接外大父了,待他老人家来了,我便不必为你扎针了。”
萧期却好似压根不关心自己体内的蛊虫,依旧坚持询问:“令尊与女公子说起过“龙女下凡”的传言么?”
章怀春依旧是不咸不淡地点头应了声:“说过。”又肃容道,“萧郎君,你身子还很虚弱,少说些话涵养精神元气。”
萧期却虚弱笑道:“我只怕女公子心里有气不撒出来,会让肚里的孩子有个好歹。”
听及,章怀春只觉这郎君忒无礼了,饶是她脾性再好,也不免心生了几分不快。但见他这副不逼出自己心里话便誓不罢休的模样,她也只能妥协,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历来从雒阳至侯国的朝中使臣,多是出蛮中后便入南阳,走楚道行经荆州诸郡,萧郎君先前也多是走楚道至侯国的,这回为何偏偏绕道入了扬州,到了我阿父的九江郡?”
萧期笑道:“自是察觉扬州刺史陆炳心怀不轨,与老楚王暗中勾结往来,因此才改道来了令尊所辖的九江。”
章怀春又问:“我与那刺史素不相识,他如何会想到利用我来造妖言蛊惑世人?”
“他有一子,因奸辱了一名女子而遭令尊杖杀,也因此同令尊结了仇怨。”萧期道,“我放出女公子将来此地为我医病的风声后,他便计划着要在途中劫掳女公子,想让女公子在他手头吃些苦头,以此报复令尊。但他却在听信了某个方士的话后,忽改了主意,先是散布了那些传言,将女公子奉若神明,若再以‘迎雨神娘娘’的名头煽动百姓来争夺女公子,扬州必定生乱。如此,他既能趁乱悄无声息地加害女公子,又能以平乱诛邪的名头彻底搅乱扬州。扬州一乱,江南一带势必震动,也势必会动摇大汉的根基,那时天下必会大乱。但我要的便是那陆炳按捺不住趁机叛乱,如此,我才好守株待兔杀他个措手不及,早些剪除这些心怀不轨的逆臣贼子。”
章怀春听得眉心深蹙,只觉这人的心思太过深沉复杂,让她心中发凉生寒。
“我与外大父也是萧郎君谋画的棋子么?”她忐忑问,“‘龙女下凡’‘雨神降世’的传言,萧郎君应也有推波助澜吧?你利用我阿父与那扬州刺史的仇怨,又估摸准了那刺史想要为子报仇的急切心思,引我入局,一步步将那陆刺史引入圈套,可曾想过若是朝廷的兵来不及平息扬州的动乱,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命丧于本不该发生的动乱里?”
萧期却道:“陆炳与楚国早有勾结来往,叛乱不在今日,也在明日。我这般先发制人,搅乱他们的计划,也能使这天下免于一场更大的兵戈之灾。将女公子与徐公置于险境,萧某不想为自己开脱,但并不后悔引女公子入局。”
他为刘氏江山如此谋画布局,章怀春没有立场指责见怪,却更在意阿父是否也如他这般为了这江山百姓而甘愿以她为饵,引那扬州刺史露出马脚。
“我阿父……”她忐忑问,“可知萧郎君的这番谋画?”
萧期摇头:“不知。”歇过一口气,却又道,“令尊是至诚忠厚君子,虽身在官场,却不擅这些阴谋诡计。他知晓萧某来此是要剪除陆炳,也愿配合萧某布局谋画,却不知萧某将女公子也算进了这场局里。不过,令尊听闻那些传言便赶了回来,应是明白了前因后果。”
知晓阿父并未算计自己,章怀春心底稍觉安慰。如今,她不由万分庆幸章咏春未跟着来扬州。
“萧郎君如何算计我,我已不想追究。但——”她目光沉沉地盯着眼前这个病弱瘦削的,似警告似请求,“你的这番心思手段,还请莫用在妹妹身上。”
萧期只觉心口一痛,强压下心底汹涌澎湃的情意,低低道:“女公子尽可放心,萧某一生忠于刘氏,绝不会算计她。”
章怀春一怔,恍然明白了这人已知晓了章咏春的身世,却什么也没问。
注释[1]:鸡子,指鸡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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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一章 一片痴心终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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