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天子近臣,久处波诡云谲的朝堂,萧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磊落光明之辈。天家仁慈不忍诛杀刘氏宗亲,那他便只能借刀杀人了。
既是要向章咏春坦白,他自当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一层层剖开,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这颗心。
看清了,看透了,她是舍是取,他皆由她。
他边行边将盏中的茶水饮尽,再次回到坐榻上歪着了,一手却把玩着一只空茶盏,歇过一口气,方又慢慢说了下去:“老楚王知道了仲长吉是楚王世子安在他身边的眼线,一心以为世子也要与他争夺那至尊之位,遂将仲长吉锁了起来,父子俩因此反目。
“这些年,老楚王虽权柄旁落,但毕竟做了多年的王爷了,又为天龙之位谋画布局了多年,又怎会没一点筹码?尚未站稳脚跟的楚王世子,要救回仲长吉,并非易事。又因仲长吉的身世,楚王世子更是处处束手束脚的,这才不得已拉了我与章世子下水。”
“拉阿兄下水倒说得过去,为何要拉你下水?”章咏春攒眉问,“你是天家的人,‘仲长吉’的身份若是让你知道了,不是更危险?”
萧期眸光一黯,唉声叹气地道:“女公子是聪明人,当真不明白么?”
章咏春隐约能猜到背后的缘故,却不敢深信,嘴硬道:“我不明白。”
萧期瞧她躲闪又不愿服软的模样,心知她是明白的,不觉笑了,认真道:“他是你在这世上的血脉至亲,我当初宁可受情蛊折磨而死,也不愿屈从于卫女公子,刘和自是坚信,我会为了你想方设法保住你阿弟的性命。”
章咏春不觉心口微荡,掀眼瞅着他,话语不觉亲近了些:“虽是我阿弟,他却欲篡权夺位,你既说过一生忠于天家,真会留他生路么?若是留了他生路,你便是背叛了天家,不怕天家问你罪么?”
萧期却笑道:“你莫将天家当成了个冷酷残暴的暴君!太后当年的所作所为,他本就极力反对,只因年幼无力阻拦。早在前往楚国赴约前,我便将此事禀明了天家,将仲长吉从楚国那对父子手里救出来,也是天家交代的。只要他肯弃暗投明,放下恩怨仇恨,天家自会保住他,恢复他的皇室身份。”
章咏春知晓天家仁慈,但谋逆非同小可,历来多少父子兄弟为了那位子反目成仇、六亲不认。天家身在其位,又怎会真的因念着那点血脉亲情而宽恕赦免仲长吉?
那个远在雒阳深宫里的帝王,虽是她的亲阿兄,但她毕竟从未见过,不敢如萧期一般深信他。
他嘴上说着会留仲长吉性命,难说不是为了将人诓去雒阳再秘密杀害。如此,他既得了宽仁的美名,又解决了心腹大患。
而眼前这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郎君,话里又有几分可信呢?
“萧期,我该再信你一回么?”
萧期微怔,不知她又想了些什么,话里已然没了方才的亲近,竟透出了几分彷徨不安。
“你还是不信我?”他不觉坐直了身子,将杯盏置于榻上的小几上,凑近去看她,“你要信我!我在楚国的谋画布局,皆是为了救出你阿弟。只是途中出了章世子这个变故,他听信了宜阳公主的话,觉得天家的开恩赦免之令只是个幌子,是要将你阿弟诱去雒阳处死,便趁楚国内乱将人带走了。”
“带去了何处?”章咏春问。
萧期叹息道:“那是位于南郡州陵县莲花峰的一处聚落,是流民山匪汇聚之地,四周皆是吃人的沼泽,沼泽下不但有毒虫毒蛇,甚而还蛰伏着巨大的吃人怪物,当地人唤它作‘鼍龙’[1],朝廷的兵进不去,消息也送不进章世子的耳里。但他曾派人来侯国探过消息,想将你接过去,这也便是我将侯府围起来的缘故。”
听闻朝廷的兵进不去那处聚落,章咏春竟松了一口气。
“他宁可听信宜阳公主的话,也不愿信你,看来老楚王的死真是你的手笔了。”她悲凉又讽刺地笑道,“阿兄恩怨分明,不会与老楚王父子同流合污,但老楚王毕竟是他的外舅公,与天家也同出一脉,可你们还是说要他命便要了他的命,阿兄又怎会相信你们会网开一面放过我那个阿弟?即便天家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仁慈,愿放他一条生路,太后呢?当年要杀他的人不就是太后么?”
萧期想与她解释,却发现压根无从解释。
他应刘和之请,答应会出面向老楚王陈说利害,却并非为救仲长吉去见老楚王的。因为那些谶纬之说,老楚王并无举兵造反的心思,一门心思皆花在了天家的后宫子嗣上,只等着天家暴毙后,他便能顺天应时坐上那宝座了。
但老楚王误会了自己的儿子也要与他争那宝座。
父子为仇,这是天在助他将父子俩的阴谋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因此,他向老楚王提议——借着辨经大会控诉世子‘以子谋父’‘以臣代君’的罪行,将自己的谋逆之举悉数推到世子头上。如此,朝廷还能因他此番的大义灭亲之举对他格外开恩,再许他城池封地。
老楚王自是不肯完全信他,却对钱国相的话深信不疑。
殊不知,钱国相从始至终效忠的皆是天家,几番为老楚王说情,只是顾念着老楚王那些年的善行义举,觉得这老王爷是受了诡诈方士的蛊惑才生了谋逆之心,尚有醒悟的一日。
直至老楚王不听他劝说,利用水蛊虫残害扬州吏民,他才歇了将其劝回正道的念头。
“楚国辨经大会当日,你做了什么?”章咏春想要一个解释,萧期的沉默却让她感到了惶恐惊慌,“老楚王真是因服用五石散毒发而亡的,还是你为了坐实楚王世子的罪名,设计杀了他?”
“是我换了他服用的五石散,让他死在了大会当天。”萧期并未辩解,哪怕老楚王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但他的死确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甭管老楚王生前如何包藏祸心,又如何毒害扬州吏民。但在楚国吏民心中,老楚王便是钱国相口中那个仁爱大义、礼贤下士、抚恤下民的好王爷。这样的好王爷惨遭自己儿子毒害,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楚国吏民自是不能容忍。
在众叛亲离之下,他要擒获刘和,实乃易如反掌。
“确是我杀了老楚王,”他又重复了一遍,却又笑道,“但我不后悔。”
章咏春却好似头一回认清了这郎君。
他温雅清润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令她胆寒的莫测之心。
她自是无法指责他,他甚至没做错什么。她虽没见过扬州的惨状,但只是从阿兄三言两语的讲述里,她也知那时的扬州是一处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何况,若非老楚王向扬州水域投放了水蛊虫,外大父又怎会为了救扬州吏民而丧命呢?
那是阿姊最敬重亲近的外大父,直面外大父的死亡,阿姊这段时日又是如何过来的?
***
“女公子觉得某可怕么?”萧期分明从章咏春看自己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惊慌害怕,自嘲笑道,“若真觉得可怕,某也不敢让女公子日夜提心吊胆,回去后,便上书请求天家收回那道赐婚旨意,再不见你了。”说着便起身向她辞别,“今日逾矩了,某惭悚。自此别后,还望女公子能觅得良人。”
章咏春怔愣无言,头脑空空,心也空空,恁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忽就闻到了一阵清苦的药味,那是他走过她身旁时,衣衫浮动间飘出的药味。这定是他日间吃过药染上的,如今却渗进了她心里,苦得几乎让她流出泪来。
她怔怔看着他将她搁置在案上的那只檀木盒子打开了,似在清点查看里头的物件;而后便将里头的书函青丝、歌诗集子取出来袖入了袖中;随之又将她赠予他的青丝与一串珍珠从脖子上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了盒中。
“两清了,女公子。”他阖上了盒子,转头对她笑道,“你保重。”
章咏春从未觉得他的笑如此刺眼过,目光瞥到那只被他搁在坐榻小几上的杯盏,竟盯着盏底残留的茶渍出了神。
紫苑进来收拾茶具时,见她坐在榻上擒着一只茶盏流泪,再思及萧郎君离开一庭芳时的脸色,她也知两人之间的谈话并不愉快。
“女公子,”紫苑趋步上前,轻声道,“天色不早了,婢子为你打水来,你洗了身子便歇下吧。”
章咏春闻声朝她看了过来,又抬眸望了望窗外浓似墨的天色,问了一句:“他走了么?”
紫苑轻轻点头:“走了。”小心翼翼瞅了她一眼,又补充道,“阿细也走了。”
章咏春神色黯了黯,只觉心口发闷,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赌着气说了句:“他倒是走得干脆,走了便休想再踏进我这里一步!”
***
萧期将将踏出侯府,那口堵在嗓子眼里的血便冲出了喉咙,不受控地吐了出来。
檐下的灯笼照着地上那滩血迹,触目惊心。
阿宽被吓得声音都嘶哑了,噙着泪道:“郎君,你吐的是真血还是鸡血?”
萧期并未回应他,只对身后如影子一般的阿细吩咐道:“让人将这血迹清理一下吧。”又盯着阿细意味深长地叮嘱了一句,“不可将我吐血的事告知她。”
阿细莫名心虚,应道:“诺。”
注释[1]:鼍龙,即扬子鳄。
第一卷到此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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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八十章 天赐良缘几时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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