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骤紧,院中那棵老槐树的绿意也一日日被吹拂成了一片金黄橙红,章怀春这才恍然惊觉,她离家竟已有两月之久了。
为萧期拔毒至今,他体内的余毒已被拔净,她如今须得为他另配一味固元补血的方子。若是他身子无碍,她也得启程回侯国了。
但在回侯国前,她还有一事须萧期相帮。
这段时日,钱太守隔三岔五便会来萧期床头探病,来时却总会与萧期谈论和南郡太守攻取莲花聚的事。
这二人谈论这些事时,并未刻意避着章怀春,却也不会在她面前多谈。只是,她听了几耳朵,也知晓了阿兄当初带着仲长吉是如何在莲花峰落脚的。
原是云梦泽一带盘踞着几股山匪流民,时常出没骚扰劫掠江夏、南郡两郡的吏民,几股山匪流民间也时常互相争斗。阿兄与仲长吉逃至云梦泽,单枪匹马闯入匪群,不到半年,竟火并了云梦泽一带的山匪流民;后又带着这些投降归顺的山匪流民攻破了盘踞在莲花峰的山匪寨子,自此便在莲花峰扎营安寨了。
早在侯国时,阿兄便凭一己之力收服了武陵山中的匪徒。听闻阿兄在莲花峰落了脚,武陵山中的匪徒便有不少前去投奔的,她家二女公子便是在今年的端午日被武陵山的那伙投奔阿兄的匪徒掳去了莲花峰。
而“被掳”只是对外的说辞,章怀春自扬州回到侯府,见了她留下的书信,方知她早已便谋划着要去投奔阿兄。端午那日,她是自愿跟着那伙匪徒走的。
她什么也未从侯府带走,却独独带走了萧母曾赠予她的那只云纹玉镯。
章怀春不知她与阿兄究竟想做什么,只知朝中对阿兄皆是一片讨伐之声,是萧期上书陈说——章世子自火并了云梦泽与莲花峰的山匪流民后,南郡、江夏再无匪徒作乱,章世子剿匪有功,还了两郡太平,理应计功受赏。如今藏于莲花峰不出,不听诏令,不过是受奸人所惑,应当招抚,不应不分青红皂白地围剿诛杀。
熹宁帝采纳了萧期的建议,力排众议,派了萧期前来招抚,命南郡、江夏两郡官吏听其安排调遣。
***
这日,章怀春见萧期的气色恢复了一些,便趁他床头无人时,适时地与他提起了想要上莲花峰与她家二女公子和阿兄会一面的话。
萧期并不意外,只笑道:“女公子时至今日方与我提起这话,这份沉着稳重,令人钦佩。”
“萧郎君早知我有此意?”章怀春惊诧万分,更有几分被窥破心思的烦闷不悦,佯笑道,“萧郎君真是玲珑心思,我这点心思终究瞒不过你。”
萧期听出她话里的不悦与讽刺,却也只是一笑置之,继而道:“昨日,钱府君送了消息进来,说是章世子与我们僵持了半年,终是松了口,要邀我前往南郡州陵会面谈一谈,我正要挑个好日子去赴约。只是,那些依附于章世子的终究是曾经的山匪流民,此行吉凶难料,女公子当真要随我前往么?”
章怀春却道:“萧郎君莫非打算亲身前往?你这身子骨还须静养,切不可大意!”
萧期道:“章世子好容易松了口,我若错过了这次机会,怕是再也将他拉不回来了。”又问,“女公子可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这一趟?”
章怀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自去了扬州,我便再没见过二妹妹了,既然来了,我总得见见她。便是不能劝她随我回去,好歹也算是见着了面。”又抬眸眸色深深地看着萧期,“萧郎君,我闻说你曾向天家请命收回与妹妹的赐婚圣旨,是么?”
萧期垂眸避开了她逼人的目光,故作轻松地笑道:“这是我与令妹商议好的。女公子为何这时候问起了这话?”
“这是你们商议好的?”章怀春不答反问,“可为何我从服侍她的紫苑口中听来的却是你要与她两清?”
“都过去了。”萧期不愿再谈及去年当日的那场诀别,强作欢颜道,“我如今这副身子骨,已是配不上她了。女公子最是清楚我的身子如何,应也不想她日后守着我这个病秧子吧?”
章怀春一时怔愣无言,良久方道:“是我多言了。”
萧期也不再提起这话,转而再次问道:“女公子可想好了,真要随我进云梦泽么?”又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章世子已非昔日的章世子,你随我同去便是羊入虎口,令兄即便不会伤害你,怕是不会轻易放你随我回来。”
章怀春垂眸低叹:“我得见见他,若能劝得他迷途知返,也能让两郡吏民免遭兵戈之苦。”
与这大女公子多番接触,萧期知晓,她看似是一副菩萨性子,却是个执拗的菩萨。
权衡之间,他又听章怀春道:“萧郎君,我想试一试。”
萧期从她这声恳求里听出了坚决,终是做出了妥协:“那女公子便随某去见见令兄吧。不过——”他很快话锋一转,语气不容置疑,“一切听我安排,不许擅自行动。”
章怀春微微笑道:“萧郎君放心。”
***
萧期如今的身子不宜在马上奔波,陆路又不比走水路顺畅便捷,在钱太守的一番安排下,章怀春也便坐上了前往南郡州陵县的船只。
不想,这船行了不到半日,便刮起了北风,船只逆风而行,行程也变慢了许多。
章怀春唯恐误了行程,询问一脸闲适的萧期:“萧郎君与阿兄可有约好在哪一日会面?”
萧期看出了她的焦虑不安,出言安抚道:“某与章世子约在大后日会面,逆风行船再慢,也耽误不了会面的日子,女公子尽可安心。”
船只行在秋风里,两岸随处可见成片的湖塘沼泽之地,湖塘里皆是打鱼挖藕的人。
章怀春正立在船头看那些在湖塘里忙碌的身影,这船上忽飘来一阵浓郁的香味。
“舱里熬了莲藕排骨汤,女公子来盛一碗尝尝鲜,也暖暖身子吧。”阿宽从舱内探出半边身子大声道。
在船头立了许久,章怀春确实被风吹得浑身发冷,肚内也觉饥饿,遂小心翼翼地入了船舱。
章怀春从不曾喝过莲藕排骨汤。面前这碗汤,汤汁竟似牛乳一般,那炖汤的骨头竟是她平日里碰也不会碰的猪骨,而这猪骨上的肉几乎被剃净,鲜见一丝肉。
再看阿宽直接用两手抓着那猪骨使劲嗦里头的油水,嗦完还要舔一舔手指,她委实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粗蛮的吃相。而对面的萧期虽是慢条斯理地在舀那碗里的汤喝,却也是一脸满足。
萧期知晓章怀春是被阿宽的吃相吓着了,向阿宽使了个眼色,阿宽只得端着碗去了自己歇觉的舱室里。
“我们已入了云梦泽。”萧期道,“女公子面前这碗汤,是云梦岸上人家席上都会熬制的一道汤,并没有猪膻味,女公子莫被阿宽那胖小子的吃相吓着了。”
章怀春笑道:“倒未曾被吓着,只是见他吃得那般香,有些吃惊。”
“他向来嘴馋,也没个吃相,都是被纵的,还请女公子多担待。”
“萧郎君言重了,能吃也是福。”
饭毕,萧期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湖沼乡聚,心有所感地感慨道:“楚有七泽,云梦乃其一,方圆九百里。司马相如那篇《子虚赋》里的云梦仙境,萧某神往已久,先前虽来过州陵,却是走的陆路,未曾亲身一睹此地胜景。这回难得来这一回,正好慢慢行船好好领略一番。”顿了一顿,又饶有兴致地询问着章怀春,“女公子曾随徐公游历过名山大川,应也游历过这一片山川湖沼吧?”
章怀春微微颔首:“有幸到过南郡的江陵,州陵却不曾来过。”
许是为了消磨这漫长无聊的行船时光,萧期便与她随意交谈着:“听说州陵水中盛产白鱀[1],它们很亲人,若有人落水,它们还会将人救上岸。”
白鱀亲人救人已是家喻户晓的事,身在楚地,章怀春对这些事早已听惯。
然而,在楚地吏民心中,即便它们亲人、救人,也不过是供人果腹的鱼。为了捕捉这些体型巨大的鱼,沿江渔民甚至会请来巫师摆**阵捕捉它们。
随外大父游历行医时,章怀春曾亲眼目睹过一场追捕与逃亡的场面,那白鱀挣扎求生时的叫声,如今想起来,依旧令她肝肠寸断。
她记得,那时候,她哭了,是外大父磨破了嘴皮子,方始将那头白鱀从那些渔民手里买下来放生了。
然而,不过一个转身,那头白鱀便再次落入到了渔民撒下的渔网里。
在那些渔民询问她与外大父是否还要救那头白鱀时,那些人话里话外分明是在嘲笑她与外大父的烂好心。
她识破了这些人的用心,不想再次被愚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渔民将那头白鱀拖上了渔船。
她一眼望过去时,那白鱀的叫声分明已有气无力,透着绝望无助,可她看到的却是一张亲和可爱的笑脸。
它们天生便是这副微笑的嘴脸。
那时,她便在想,它们会流泪、会哭泣么?
而外大父为救民而死,至死也未曾心生过怨言,那死前的笑容亦随着他一道带到了九泉之下,就如同那白鱀的笑容一般,亲和可爱。
***
不知不觉,船只已行至雾气茫茫的江水之畔。如今已是秋冬之交,那一望无际的平畴在江风吹拂之下,如翻金浪,层层叠叠涌向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尽头。
而这个时节,难得见到成群出没的白鱀。
萧期本想着能亲眼见一见那白鱀的模样,这一路坐船行来,却终究是无缘一见。
为此,他难免遗憾。
不知是否是已临近了莲花峰,他脑海里蓦地浮现了章咏春的面容,竟生出了日后携她游遍云梦之泽的念头。
许是思念太甚,在一片欸乃声中,他竟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是风将她的声音自岸边送至了他的耳里。
船只在渡口靠岸,那声音愈发清晰悦耳,是他梦里也会梦见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在那一片仍未消散、起伏飘荡的江雾之中,他恍似看到了她的身影,如此真切,如此猝不及防。
原来,那一声声的“阿姊”并非是他的错觉,那立在岸边等着他与大女公子的人,真的就是她。
注释[1]:白鱀,即白鳍豚。地方俗语叫江zhu。
不知道为啥这个词会被口口。
迄今为止,白鳍豚已功能性灭绝了。
不要学书中的百姓(这是反面教材),保护珍稀动物,人人有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3章 第三章 两岸秋风一江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