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纯在文武墙下徘徊了许久,仍是不愿相信自己方才所见的一切。
若非亲眼所见,他实难将“逾墙私会”的行径安在章怀春头上。
她是侯府端庄守礼的大女公子,更是他心中高贵圣洁的神女,是与他两不疑的恩爱夫妻,又怎会逾墙与人私会?
他与她将将才有了槐序。
他信她,可亲眼目睹她那样的行径,他始终难以释怀。
何况那明家小郎君护着她过墙时,那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他从始至终皆看在眼里。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她竭力向自己隐瞒的、那个在两人新婚夜里向她吹奏相思曲的郎君,正是与她比邻而居的明小郎君。
***
月已中天,在这灯火长明、万家欢聚的除夕夜里,侯府却一片死寂。
西跨院内,只有青楸一人立在寒风冷露里翘首以待。见到孤身一人的章怀春,她忙迎上前取下了她肩上的药箱,却是一眼便瞅见了她衣襟上的血渍。
“女公子这血……”除夕见血,在青楸看来万分不吉利。
章怀春毫不在意地道:“不必惊慌,不是我的血。”又问,“槐序可睡了?”
“睡下了。”
章怀春进屋便去看了女儿,但因怕自己身上沾染的血气太重惊醒了女儿,她也不敢凑近了去看。
而在槐序的摇车旁,已然还睡着她家四女公子。
自槐序重又能吃乳水后,阿母又派了婢女兰苕来照料槐序,乳母却仍是奚伯的女儿奚瑶。并非侯府寻不到年轻康健的乳母,只因奚瑶在阿母跟前哭诉了一番,阿母念在奚家在府上做了多年工的功劳上,便又将人派了过来。
既是阿母点了头的,章怀春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许是奚瑶回西跨院前已将四女公子安抚好了,四女公子再没闹过了,反倒会帮着奚瑶照料槐序,时常会赖在这儿不肯回一庭芳。
眼下,她依偎在奚瑶怀中睡得香甜,那张滚圆的脸被火光照得如同那枝头熟透了的柿子,她心下不由一软,轻声对奚瑶道:“已至午夜,槐序夜里不会再吃乳水了,你为她换上溺袴[1]便带四女公子回一庭芳歇着吧。”
奚瑶笑道:“那我先送四女公子回去了。回去后,我挤一些乳水送过来,就怕槐序夜里饿了要吃,女公子到时候让人将乳水温一温再喂她。”
夜里为槐序挤一盏乳水备着已是常事,章怀春颔首道了声辛苦,便让青楸将她与四女公子送回一庭芳,也顺道将乳水取回来,不必再麻烦奚瑶跑一趟了。
章怀春又对守着槐序的兰苕细细叮嘱了一番,便入了内室。
她未在内室见到郑纯,只当他这时候在西厢陪着闵氏,倒也未曾多心。
她换下了那身沾了阿兄血渍的衣裳,简单理了理在外被风吹乱的头发,青楸便将乳水取了回来。
为章怀春更衣时,青楸才问出了搁在心中许久的疑问:“郑郎君去寻女公子了,女公子怎是一人回来的?”
章怀春心中一震:“他去东院寻我了?”
青楸点头:“他是见女公子久久不归,心里放心不下,便寻去了漪兰院。婢子将女公子在演武场为世子治伤的话对他说了,他让婢子先回来帮着照看小女公子,便一人去了演武场。”
“我没见到他。”章怀春不禁心生担忧,“他去了多久?”
青楸道:“有好一会子了。”又道,“女公子莫忧,郎君鲜少往东院去,许是迷失了路径,与女公子错过了。女公子歇着吧,婢子再去东院寻一寻郎君。”
章怀春却道:“你与兰苕好好照看槐序,我去寻他便好。”
青楸只得又为她穿上御寒的裘衣,提灯将她送出了西跨院,仍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女公子真的不要婢子一道儿去寻么?”
“不必了,你回去吧。”
青楸也只好作罢,叮嘱她早去早回。
***
穿过那片光秃秃的柿林,行过花园一角的滴翠亭,章怀春便在那亭中见到了郑纯。
亭子四角燃了灯,他孤身立于那片灯火下,见了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又似藏了诸多情绪在其中。
章怀春只觉他好似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个裹了霜雪的郎君,清冷又疏离。
月色昏暗不明,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沉默却是压在她心口的一座山,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双眼里,暗沉无光,好似一滩死水。
“郑纯……”无需多言,章怀春便知道他应是看到了他从明桥院里翻墙而回的行径。
她的心忽如急雨狂跳,惊惶又紧张。
她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今夜那荒唐的行径?
寒风吹沙,浮云吐月,她一时被风沙迷了眼,一时又被月光晃了眼。而她与郑纯之间却好似隔着一堵无形的屏障,她被风沙席卷,而他,却沐着月光,将她的狼狈尽收眼底。
“你是不是看到了?”
郑纯心口一紧,故作不知地问:“看到了什么?”
“看到我翻墙与明桥私会。”
她主动戳破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他忽不知还该如何自欺欺人,只想逃避:“夜深风寒,先回吧。”
章怀春心里头有如寒风过境,暗叹一声,便跟上了他的步伐,在他身后唤了声:“郑纯。”
郑纯脚下微顿,却不敢面对她,他害怕从她嘴中听到与明家那小郎君有关的任何字眼。
身后脚步声渐近,她已提灯行至他跟前,看着他的目光始终坦荡,不躲不闪:“阿兄因重伤昏迷不醒,又不愿惊动旁人,我逾墙只为救他,并非是与人私会。”又问,“你信我么?”
郑纯忽被问得哑口无言。
“那支相思曲……”他仍心存侥幸,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是明小郎君为你吹奏的么?”
章怀春本也没打算再瞒着他,轻轻点首:“是他。”又更靠近了他,一手抚上他的脸颊,“我心悦的是你,你莫要自寻烦恼,也莫要疑我会变心。”
话音方落,她便从他脸上摸到了一点湿意。
见他这般模样,章怀春只觉胸口胀痛,抬手想为他擦干面上的泪渍,他忽偏过了头,竟是不想让她再碰他。
“郑纯。”章怀春不喜他这副闷不吭声的模样,将他的脸掰了过来,“我们说好的,有什么话当面说,莫藏在心里。你不信我么?”
“不……”郑纯的声音已然嘶哑,“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章怀春是真的糊涂了,“即便明桥真对我存了男女间的那点心思,但我的夫婿是你,你怕什么?”
“他不一样……”郑纯忽就看着她笑了,“怀儿,你待他是不同的。若不是打从心底里信任他,纵使世子真的命在旦夕,你也不会深夜逾墙去他院里救人。世子不想惊动旁人,你本可让明小郎君将世子送回东院救治,再将人送过去,可你没有。”
章怀春认真道:“阿兄重伤昏迷不醒,过不来,更经不起被人搬来挪去地折腾。阿兄伤得很重,我若是再迟一步,他怕是就没命了。”又放柔了声气道,“斑郎,莫这般疑我。我们已做了两载夫妻,在扬州更是历经过生离死别,槐序便是我们在异地他乡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出生的,是属于我们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你怎可因我今夜不得已的逾矩行径便如此疑我?”
郑纯忽觉羞愧,但“明桥”这根刺却已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口,时时刻刻戳刺着他的心。只是念及这个名字,他便会嫉妒,理智早已荡然无存,对她也只剩猜疑。
她能因不得已为那郎君逾一次墙,便会因更多的不得已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其逾矩越规。
她分明早已知晓那郎君的心思,知晓那支相思曲是谁人而作,却苦苦瞒着他。若非他今夜偶然撞见了两人的行事,他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他只是被招进侯府为章家绵延子嗣的,本不该生出多余的心思,更不该溺进这虚妄情爱里。与她相识至今,也不过三载时光,这又怎及自幼便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郎君?
三年里,那郎君已然长成了一个俊美无俦的郎君,家世显赫,身份尊贵,武艺超群,与她有着自幼相识的情分,他这样出身寒微又寄人篱下的寒门子弟,又怎比得过?
他从未这样恐慌无措过。即便当初知晓了天家对她的心思,他也不曾有今夜这般的心情。
她柔软的唇忽落在他眼尾,双手捧着他的脸,脉脉含情地凝视着他的眼,柔声轻语:“斑郎,你不信我么?不明白我对你的心么?旁人的心我无法左右,但我的心,自见你第一眼,便在你身上了,也只在你身上。”
听了这番温柔深情的告白之言,郑纯心中激荡,泪水无声无息地滑出了眼眶,大有泪雨滂沱之势。
章怀春恍然记起她在生下槐序后,他也曾这样哭过。
他心思温柔细腻,也敏感多情,章怀春知晓他因何而哭,举袖为他揩泪。他并未躲开,只是垂眸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哑声道:“对不住,我不该疑你。”又忐忑不安地问,“你日后莫再独自一人去见他了,好么?”
章怀春一怔,随即便展眉笑了:“你放心。”
注释[1]:溺袴niào kù,是一种垫接尿滴的内裤。它的主要用途是作为内裤使用,用于接住尿液,防止尿液外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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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十三章 自惭此身非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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