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靖平王顾昱淮,原本出自大梁顾氏,同叶家乃世交。顾家代帝镇守青州,威名赫赫,世代效忠大梁。顾叶两家共同宿卫大梁边境,抵御外族来犯,情谊非比寻常。父亲少时,还曾拜顾老将军为师,与顾家子弟出生入死。顾昱淮是顾家幼子,论辈分,他们可以叫顾昱淮一声叔父。
叶琦铭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叶瑾舒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叶琦铭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萧愈带兵出征。萧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顾老将军挂帅,正是顾昱淮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顾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萧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顾家。
顾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顾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顾昱淮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顾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顾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顾家荣光。
顾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顾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家。
三年后,顾昱淮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萧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顾昱淮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顾昱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顾昱淮,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顾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顾昱淮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顾昱淮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顾昱淮深受明帝萧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萧询。
顾昱淮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顾昱淮的画像。
靖平王顾昱淮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叶瑾舒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顾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顾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叶琦铭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顾叶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顾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叶瑾舒安静道:“父亲去,能给顾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叶瑾舒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顾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顾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叶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顾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叶瑾舒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顾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叶琦铭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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