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目黏稠的黑暗中,光也有了形状。
钟九倾沿着那条逐渐减淡的拖尾,往光亮所在的地方走,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他感觉身边的黑暗是某种具有实体的物质,站立不动时就丝丝缕缕往人身上缠,移动时则往反方向牵引,每挪动一步都要用尽全力拨开。
这地方恐怕不能久待,必须在行动完全受限之前找到心跳草。
钟九倾像个追逐彗星的人,看不见光亮的源头,只能勉强赶上拖尾的末端,但每次步伐放缓想放弃时,光束消失的速度似乎也会减缓,仿佛在等待他。
希望与失望交织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他觉得自己在被人溜着走。
“我可不想在这里玩猫鼠游戏玩到天荒地老……”
钟九倾不干了。
此情此景也顾不上地上脏不脏,他干脆席地而坐,好整以暇地看眼前的光束是否会消失。
光束僵在原地,果真在等他跟上去。
钟九倾挥挥手告别:“我走不动了,再见。”
光源大概也是第一回见这样的人,僵持片刻后“嗖”地从遥远的地方绕回来,十分灵性地浮在他面前,好像在说: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怎么还不来抓我?
“哎,什么东西这么刺眼……”
钟九倾眯着眼错开目光,依旧不动。
光源上下左右转了几圈,下定了某种决心,“嗖”一下跑走又转瞬回到原地。
某样柔软的东西随着光亮去而复返,被投掷在钟九倾面前的地上,弹跳几下之后落进他怀里。
钟九倾摸索着那东西,对着光源奇道:“你……还有手?”
光源有没有手不知道,但应该没嘴,不然估计早被气得开口说话了。它没理会坐在地上摆烂的人类,转眼又坚定地消失在某个方向,打定主意要把人类引过去。
“钟所长……你在……里,现在还好吗?”
楼连霄略有失真的声音断断续续通过神识传来。
明明自己也正身处险境,神识的第一反应还是关心别人怎么样么?
钟九倾把怀里的东西拎起来,情绪难得有了一些波动。
他把娃娃举到自己面前,对着那双坚毅的眼睛抱怨:“楼处长,这里好黑啊,走也走不动。”
但声音仅他自己能听见,神识无法反向传递信息,娃娃一直无动于衷。
钟九倾原地等了一会儿,对面依旧在重复原本的那句话,听起来有些瘆人,像坏掉的学话玩偶。
他捏捏娃娃的右手,脑袋里的声音随之停下。
楼连霄暂时无法接收到他这边口头传递的信息,但看来还能感知到触碰。
霍临渊推荐娃娃时将这缺陷隐去不提,现在鸡肋之处还是暴露无遗了——单个娃娃实现单向联系,只能一个传话一个听。如果楼连霄没找到附有钟九倾神识的娃娃,两个人就一直无法双向通信。
但起码现在双方都知道另一人还活着。
钟九倾认清现实,拎着娃娃艰难起身,乐观地嘟囔:“好歹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一起去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吧。”
他跺着脚转了几圈,将身上缠着的东西甩掉,继续朝着光源前进的方向跋涉。
如果那就是心跳草的本体,应当对外来者没什么恶意,送来娃娃也像是要取信于人。
希望它好心帮楼连霄也拿回娃娃吧。
钟九倾沿着光的方向继续走,总是和目标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远,又好像才刚刚迈出几步。
究竟走了多久?
不知道。
空间是否改变?
不知道。
他徒劳地对着周遭发出无声的质问:“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
手中的娃娃突然开口:“钟所长,你也……一束光……吗?”
钟九倾脑袋后头垂下的小揪重新立起来:“楼楼,你找到娃娃了?”
寻找心跳草的任务出师未捷就一路往反方向跑,如今终于从负数回到了起跑线。
楼连霄的回应依旧断断续续:“那束光……不太对……”
严肃的语气被失真效果削弱了不少,Q版楼处也被本人的神识带得皱起眉,更有装酷的感觉了。
钟九倾还没来得及觉得好笑,眼前场景的明亮程度似乎突然提高了一档,娃娃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流畅:“小心,我看到了一些影像,似乎是……让人恐惧的事。”
钟九倾点评:“难道这是获得心跳草的一道例行试炼?用内心最深的恐惧把人吓退,常见的手段,缺乏新意。”
娃娃:……
思索时,眼前又亮了一个度。
钟九倾谨慎地回想一圈,确认自己没什么特别害怕的事,才嚣张道:“来吧,我还真有点好奇会看到什么呢。”
说完他又自语道:“我能怕什么,总不能是找不着奶奶吧?”
四周缠身的黑暗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散去,眼前只剩下苍茫混沌的灰白色,引路的光亮也融入其中,难寻踪迹。
心跳草有求必应,为他呈现新的画面。
以脚下为中心,地面由近及远变得厚实而有弹性。低头看去,色彩、纹理与质感都十分接近宣纸,而且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钟九倾抬起一只脚,悬空片刻才轻轻点在另一处的地面上,脚底的区域随之波动几下,接着就由一点向外推开,蔓延到极远的边界,直到视线的末端。
他仿佛正独自站在一幅巨大的古卷之上,居高临下地旁观某些即将发生的事。
钟九倾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变化很快呼应了他的预感——不知源自何处的墨迹洇湿纸张,逐渐显出人形,如同在重现女娲甩下泥点创生的过程。
人形渐多,宣纸也热闹起来。静止的画面开始流动,身形相似的生灵纠缠在一起,三两个打作一团。
细看就会发现,其中某些人形的兽耳兽尾尚未完全褪去,背后也隐约能见原型的虚影。
鼻梁上的眼镜还在,却失去了保护双眼的效果。
眼睛只能毫无阻碍地接收超出负荷的视觉信号,无数层堆叠在一起的术法痕迹转瞬就将眼前原本的景象盖过。
——这是一场人类与妖鬼的混战。
漫天都是乱飞的术法,钟九倾整个人都陷在他口中的光污染里。
五感都被糊住无法调用,意识有所觉察却无反应,大脑尖叫着传递痛感信号,他像是整个人都被泡在辣椒水里,唯有身躯所在的地方是最后的净土。
钟九倾艰难思考:“这些究竟是什么……临淮惨案再现么?”
除了最初的变化,之后的东西他一概没看见。七岁及之前的事,他也只有模糊的概念,无法辨认这究竟是从记忆里翻出来的过去,还是由内心想法搭建起的幻象。
他的身体下意识蜷缩起来,后知后觉用手捂住眼睛,但即使闭上眼那些东西还是直接往他的脑子里钻。
双手只摸到了某种粘腻的液体,大概是血吧,但眼睛看不见色彩,所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钟九倾的意识感到自己的嘴唇上下胡乱碰撞彼此,开始讨饶:“你赢了你赢了,放过我吧!”
如果这就是心跳草的考验,他选择自认不敌中途放弃,反正还有楼处长在。
大不了这趟冥都他不去了!
他又兀自喊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身体蓦地动起来。
泡着他的辣椒水像是被人倒在了某个水洼里,水流冲击地面形成的漩涡将他卷在正中飞速旋转。
无论刚刚双目流出的血是否真实存在,现在都被水流冲得一干二净了。
旋转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每次离心力快要把魂魄甩出躯壳时,又有另一股力道硬生生给塞回去,死去活来之间叫人一瞬又一瞬地窒息。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盖过一切声响,这次是他自己的。
等钟九倾重新掌握魂魄和身体,再勉强将二者拼合在一起后,他望着骤然晴朗的天,发现自己正仰躺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打架小人儿和厚如城墙的术法,只有一汪蓝如宝石的湖。
往四周看,剩下的部分像是游戏场景没显示完全,仍是一片灰白。
本能即刻替他识别出自己正浮在什么东西上面——界域门。
大脑这时才重新转起来,他刚刚被扔进漩涡里甩来甩去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但那究竟代表什么,他的恐惧和界域门有关吗?
一声呼喊打断他的思索:“钟所长,你没事吧!?”
钟九倾小口喘息,让自己继续浮在水面上,随之缓缓漂动。
他从怀里拎起被水里外浸过显得蔫耷耷的娃娃,面对面盖在自己脸上,叹道:“丢了半条命而已……”
“等等!”
几秒后钟九倾才反应过来,那句询问并不是通过神识传来的讯息,而是声音直接进入了双耳。
方才说话的不是娃娃,是本尊。
“是我,总算会合了。”
楼连霄看着也略显狼狈,正蹲在靠近他的岸边——如果那一片空白能被称为岸边的话——表情无奈地准备把他捞起来。
钟九倾把娃娃从脸上拿走,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娃娃好像也没发挥什么实质作用。
下一个念头是:我该怎么优雅从容地从水面上起来呢?
他轻轻摆动四肢将身体调整到垂直状态,搭上楼连霄的两只手。
楼连霄一边拉他,一边迅速交换信息:“那束引路的光就是心跳草的一部分,最初的黑暗和之后看到的景象可能都是某种考验……你在恐惧里看见了什么?”
钟九倾难得语塞,站在地面上抖抖不存在的水滴才说:“大混战、光污染、离心机、界域门……挺精彩的,我差点以为要直接送我去冥都了。”
但他其实没太看懂,除了难受也没什么特别强的情绪波动。
“你呢?”
“大概是我想象中的临淮惨案……”
惨案发生的时候楼连霄才四岁,不可能亲眼见证,但他看到的景象又确实与种种当事人的叙述相符,也许是某种特殊的力量将他的想象显化成了看得见的影像。
钟九倾一手撑着下巴,绕着楼连霄转圈:“让我猜猜,你的恐惧应该是自己没能阻止惨案发生,导致了很多伤亡,对吧?”
更具体一些,可能是担心惨剧重演,也可能是对已发生的事感到无能为力。以他那恨不得变成盘古顶住一切威胁的倾向,有这种想法也在意料之中。
“……”楼连霄沉默以对,不太自然地将头偏向离钟九倾更远的那边。
他的想法确实好猜,又不想承认自己被轻易看透,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咳,现在怎么抓到心跳草还是个问题。”
如果他们之前看到的光团就是心跳草的一部分,和认知中的模样之间似乎还差了外面的包装。
钟九倾轻笑一声,当楼连霄默认了,见好就收:“单人考验已经结束,接下来显然就是双人闯关环节了。”
突袭更新!
接下来会是双人成行,想办法给光团找个外包装(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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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光亮所照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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