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半年前的那场葬礼,程舒晚才恍惚,她刻意模糊了那天很多事情的记忆,平日也从不主动去回想,差点忘记那天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关时。
程舒恒生前是教龄九年的教师,桃李满园,前来吊唁者众多。程舒晚一边和司仪对流程,一边安排来宾,还要抽空对付情绪崩溃的母亲和对着程舒恒的照片低声咒骂的父亲,好容易松口气,身心俱疲地到走廊休息。
窗外下了一层细密的雨,潮湿又安静。
殡仪馆的走廊上来宾众众,都压低了声音交谈,但程舒晚路过时还是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早上起早了,没吃饭,等会得在附近找点吃的……”
“……诶,您也是这个行业的?加个微信吧,之后有机会可以合作一下。”
“……程老师的父母看起来好惨啊,唉,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怎么想不开呢。你说他们家是不是有点问题?”
“你别说,看程老师的妹妹,从头到尾冷着脸,哥哥死了眉毛都不皱一下……”
“诶,诶,嘘!”
程舒晚闭上眼,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经过,拐进一个没有人的拐角,靠着瓷砖墙壁,攥紧了手,做了个狠狠的深呼吸。
那种包裹着全身的,潮湿的窒息感,如同套在头上的塑料袋,怎么都甩不掉。
这里仿佛不是吊唁死者的场所,而是一个以死者为引,组成的大型八卦社交之地。
程舒晚觉得自己像个空荡的游魂,穿行其间,举目四望仍然是两眼茫茫。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程舒晚揉了揉脸,强迫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来,下个流程的时间快到了,她得赶快回去。
就是在这时候,走廊尽头的窗边,关时的身影落入视野。
他一袭黑衣靠在窗沿,嘴里叼着的烟已经凝结了长长的一串烟灰,他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出神。
程舒晚本来是时候回到灵堂去了,但是她的视线盯着那青年,鬼使神差地没哟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上突然穿堂而过一阵狂风,掀起程舒晚的长发,连带着窗外的雨丝都一并被吹进走廊来。
站在窗口的关时回神,偏头躲开雨水,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程舒晚对上了他那双爬着些许血丝的眼。
眼中一片空然。
与她相同。
那个瞬间,程舒晚恍惚感觉。
这个青年,有可能。
是在场为数不多的。
真正为程舒恒的离去感到悲伤的人。
关时大概也没意料到旁边居然有人在看他,愣了下,二人对视无言。
片刻之后,关时把烟头掐灭,挥手散了散空气中的烟味,冲她收敛地笑了笑,“找我?”
他应该是习惯于对人微笑的那类人,但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日子特殊,还是他心情不好,这个笑非常勉强。
程舒晚没有要找他,但还是想了想,道:“借支烟。”
大概是对这个要求感到意外,关时打量她好片刻,最后说道:“我不想带坏不抽烟的姑娘。”
尽管程舒晚做了被回绝的心理准备,但对这句充满大义凛然的话,还是在心里发出轻嗤。
这是什么,劝失足者从良?
倒是还挺把自己当回事的。
“打扰。”刚刚那个以为是同类的瞬间大概是错觉,程舒晚懒得扯皮解释,转身迈步就要离开。
还没走两步,关时在身后喊她一声:“程舒晚……对吧?”
“嗯。”程舒晚今天向来宾自我介绍过,“怎么?”
关时轻轻靠在窗沿上,他个子高,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从眼角流淌下来,带着些微暖和的温驯,不计较她的“不礼貌”,“你要去找别人借烟?”
程舒晚本来想讨不到就算了,但这么一说,她反应过来这样也行,于是点头,“嗯。”
关时似乎对她的回答不满意,撇了下嘴唇,“如果有烦闷的事情,可以找朋友倾诉。”
程舒晚看着他。
关时沉默片刻,说出下半句:“吸烟有害健康。”
……哦。
原来你知道啊。
“我没有要倾诉的事情。”程舒晚一字一句道,“我只是好奇。”
关时一挑眉头。
“警方说现场有大量烟头,程舒恒在那之前抽了很多烟。”程舒晚道,“我好奇他在抽烟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以至于最后还是决定认输。”
对这把人生的游戏打出了投降。
她眼角余光看见关时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抽动一下。
“我想知道他究竟败给了什么。”程舒晚的声音很轻,“我不想输。”
走廊上一片沉寂,只有窗外细雨似有若无的沙沙声。程舒晚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朝关时点点头,迈开脚步往回走。
“诶。”关时又叫她。
程舒晚回过头,这次,他递过来一支香烟。
“活着挺好的。”关时说,他逆着窗外的天光,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但看着程舒晚的眼眸却铺着一层柔软的光,“别认输。”
……原来。
不是关时说过。
“不想输”,是她自己说的。
她自己都忘记了,可是关时还记得。
程舒晚拿起关时递过来的牛肉串,低头吃了一口,满嘴的肉香和调料的香气,暂时压住了心里升腾而起的感慨和些微的感动。
此刻回想起来,她慢慢发觉前阵子搬家再次遇到关时的时候,自己真的没什么礼貌。
关时拿起桌上的辣椒粉,给自己那份串拐了一大勺,看得程舒晚目瞪口呆,“最后那支烟,你抽了吗?”
“啊。”程舒晚盯着他手里已经看不出肉串本身颜色的重辣玩意儿,回过神来,“试了。”
“有什么感想?”关时抬头问。
程舒晚吃肉,“没来得及有感想。”
关时:“嗯?”
程舒晚:“太呛了。”
她说完没听见关时的回应,抬起目光看过去,那家伙居然低头在笑。
“……你笑什么。”程舒晚看着他。
关时乐得靠在椅背上,“我想到我妹第一次去老苏的酒吧……就刚刚我那朋友,她还以为酒是什么好东西呢,不要可乐吵着要鸡尾酒,喝了一口之后,再也不去了。”
“……你……”程舒晚张了张嘴,吐槽的话太多了,一时间卡在嘴边说不出去,只是凭空生出些荒诞的笑意,她居然也被感染得勾起嘴角,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住,“别笑了,幼稚不幼稚。”
“啊,知道了。”关时咳嗽两声终于平息了笑意,“不过也好,香烟这东西,能不碰就不碰。”
程舒晚:“那你?”
“我……”关时顿了顿,笑了下,很快就收回了,“小时候没人教,碰得太早,别学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舒晚觉得他的笑有点苦涩。
关时没在这个话题上久留,重新回到一开始聊的事情,“既然你不甘心就此放弃,但又还有顾虑的话,不妨先做,做了再说。”
程舒晚沉思片刻,“嗯”了声。
“那我确认一下,”关时道,“你是找我寻求了帮助,没错?”
“设备这块,我想你是网咖老板,比较熟悉。”程舒晚回答。
“行,那设备,我帮你解决。”关时道,“明天晚上七八点差不多,你来店里验收。”
“验收”这词显得相当正式,但关时平时的遣词本来就挺……有自己的理解的,程舒晚便不在这个词语上纠结,“一天足够吗?我也不是那么着急要,而且预算……”
“我办事,你放心就好。”关时笑道。
他有一种相当可靠的气质,程舒晚说不清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做老板做久了积累的经验使然。
毕竟不是所有人拍着胸脯时说的话都可信,但关时就是能做到只要他发话,就真的能让人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
这样的信念感也感染了程舒晚,她不由得想,或许他说的没错。
先走一步,好过怀揣着不安和不甘继续在踩不到底的水中沉浮。
“谢谢。”程舒晚道。
关时摆了摆手,“小事。”
两人吃得差不多,程舒晚本来想借着去洗手间的借口把钱付了,但晚了一步,关时在下单的时候就已经结了账,还让张姨多打包了几盒,给店里值夜班的人带。
和生意人比人情世故,程舒晚还是自叹不如。
关时说自己还要回店里处理点事情的尾巴,于是二人在小区门口分了别,关时转身回网咖去了。
天色已晚,隔天也不是休息日,网咖的客人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多,关时跟前台值班的小贾和裴哥打了声招呼,放下给他们带的两盒烧烤,“趁热。”
“谢谢时哥!”小贾欢呼,朝还闲着的同事招手,“时哥请客,快点来,手慢无啊!”
关时看向裴哥,“老苏还在不?”
裴哥朝方才他们打游戏的方向一指,“没走呢。”
“行。”关时拎着盒子过去了。
苏新胜没打排位了,刚才他试着自己打了把晋级赛,没有关时和程舒晚带立刻被一棍子打回原形,只能转头乖乖拿匹配练习人物,关时来的时候他正好结束一盘,回头瞧关时一眼,阴阳怪气:“约会结束哦?”
关时拉了把椅子坐下,把烧烤扔给他,“诺。”
“草,居然记得给我带狗粮。”苏新胜拆开袋子瞧,“这不得整两杯,喂,喝酒不?”
关时撑着下巴,懒懒地笑了声,“这是封口费。”
“封口?”苏新胜闻言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哦,你等会儿再封,我还没问,你那小队友,不是,晚姐,不是……嘶,就,晚姐就你白月光啊?”
听到“白月光”三个字,关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苏新胜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儿大,好在周围的网客都戴着耳机,他压低声音,“喂,解释解释?”
关时没什么正形地瘫在椅子里,双手闲散地搭着,“白什么月光,就是一起打过一年游戏而已。”
“放你他狗日的屁,”苏新胜不吃他这套,“我不知道你?当初你哪天不找人五排上分儿啊,诶,结果一到小鬼叉烧上线就谁都叫不动你了,甜蜜双排去了,你现在在这里跟我‘而已’?”
关时垂眸凝着双手,好半晌才扯了下嘴角,“你多大了?”
“啊?”苏新胜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句,但还是老实回答,“二十六啊,差四个月二十七。”
关时:“奔三的人了还蜜糖灌脑壳,瞅见一男一女就要凑对儿,你性缘脑啊。”
苏新胜:“……”
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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