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星雨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自杀倾向?
所以中午发生的那一幕——蓟千城听见了?
她曾经崩溃过、绝望过,但她的身体似乎更知道应该怎样保护自己,以备将来之用。每当冲动袭来,她都会在下定决心的最后一秒,猛然住手。
她的身体是只惊弓之鸟,随时知道怎么逃跑。潘星奎动怒时,经常满院子地追着她打。于是她练成了惊人的弹跳力,可以随时随地跳墙而去,一溜烟地跑到春喜家寻求保护。校运会短跑、跳高都拿过奖状。
但打手也会进化。
后来潘星奎再想动手,就会挑她正在洗澡的时候,知道她光着身子不敢出门。
有天夜里,她在痛哭中将自己弄得满手是血,被萧金桂发现了。
没有慌张、没有惊讶、更没有大呼小叫,有的只是一双鄙夷的目光、一副冷淡的面孔:“潘星雨,做戏给谁看呢?想死就痛快点。”
年轻的身体,伤口很快愈合,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
她总是穿长袖,戴大号手表,在车间工作极少脱下劳保手套……没人注意她的手,或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睡过的床单有股淡淡的咖啡味,枕头上也是。她抱着毯子,在黑暗中静静地瞪着天花板。
她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有自杀倾向。
一个没有自杀倾向的人一般会是什么样子?
她忍不住笑了。
大概就是身边所有正常人的样子吧。
但谁又是正常的呢?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不正常,不快乐,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她其实和正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 * *
次日上班,星雨在午饭时间又碰到了齐岳,她心平气和地叫了声“齐工”。
他是特地过来道歉的,说第一次听说她有未婚夫很震惊,以为是因为这个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没想到她又找了一个男朋友,还带到车间里来,觉得纳闷,就想看看她怎么解决未婚夫这件事。
“我没有未婚夫。我哥为了彩礼想把我嫁给他,如此而已。”她的解释轻描淡写。
“你没生我的气吧?”齐岳小心翼翼地说,“他跟我说话还蛮客气的,完全没料到会那么粗俗。早知这样——”
“我不生气。”她没让他说完,“下次再有老乡找我,不要告诉他我的住址,先跟我通个气。我未必想见。”
“好的。”
犹豫了一下,齐岳又说:“刚才又有一个电话找你,说是你的亲戚。”
“谁?”她头皮一紧,以为是潘星奎。
“是个女的,姓王,说在厂门口等你。小钱接的电话,让我过来告诉你。”
除了刚到江州的那一次,星雨再也没见过母亲王素清。但她经常想起她,夜深人静时,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见到母亲场景:她的脸、她的表情、她说的话、以及从门缝里传来的她家里的气味。当时的她应该正在煮汤,屋里飘出排骨焖萝卜的味道,至少熬了两小时,萝卜的涩味、排骨的腥味都消失了,不然不会那么好闻。饥肠辘辘的她以为母亲会叫她进屋,给她一碗汤喝,然而没有。直到离开,汤的味道还留在脑中,就好像真的喝过了一碗。
生怕妈妈等不及走了,星雨扔下齐岳,一口气跑到厂门口,在人群中四处寻找,不觉一阵茫然。
记忆中日复一日地美化,她有些想不起母亲真正的长相,还好没有错过,她听见旁边有人叫道:“潘星雨?”
妈妈今天穿了件白色的宽松短袖,杏色的阔腿裤,头发烫着小卷,神采与那日完全不同。就算是脸有些老,皱纹有点多,妈妈的身材是好看的,腰细腿长,走起路来摇曳多姿。那日她看见的只是门缝中的半个妈妈。如今的她肩上挎着个帆布包,手里举着把遮阳伞,星雨完全没想到妈妈会这么时髦,于是乖巧地走过去。
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叫了一声“阿姨”。
“天这么热还穿那么厚,”王素清看着她穿着严实的劳保服,不禁皱了皱眉,“不会中暑吧?”
“不会,厂里有很多电扇。”
“萧有田找到我,说什么你欠他十万块钱彩礼,被我拿着菜刀赶跑了。”她的眼中闪过一道阴影,“他应该也来找过你吧?”
星雨点点头。
“你住在哪儿?安全吗?”
“我住玉合路,萧有田不知道。”
“你要小心。”
“我会的。”
“钱……够用吗?”
“够。”
“给。”她从布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还印着工商银行的字样,像是才从柜台上取出来的,“这是三千块,你拿着,买几件喜欢的衣服。”
她看了母亲一眼,没有推辞,接过来放进兜里。
局促地沉默了片刻,王素清又说:“现在有空吗?三十分钟?”
她看了一眼手表,点点头。
“你的头发有多久没剪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她叫了个出租,带着星雨来到一家路边发廊,进去跟老板娘耳语了几句后,让星雨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围上黑色的剪发布,然后拿起剪刀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型?”
星雨怔住:“您……亲自剪吗?”
“刚来江州的时候,我就在这家发廊打工,从洗发妹干起,一直做到理发师。后来生了孩子,老公又病了,实在不能兼顾,就没干了。老板娘跟我挺熟的,只要是我带人过来,都是优惠价。”
星雨是长发,为了省钱,一直都是自己剪发,从没去过发廊,她想了想,说:“您看着办吧,精神一点就行。”
王素清将她的长发绕在手中握了握,摆出几种造型后说:“你适合齐肩内卷,上面再弄个空气刘海。”
她手脚很快,刷刷刷地剪了二十分钟,然后吹发定型。
星雨对着镜子一看,有种瞬间变成韩剧女主的感觉。
“喜欢吗?”
“喜欢。”她轻声说,“谢谢阿姨。”
她顿了一下,苦笑:“这太别扭了,还是叫妈妈吧。”
“谢谢妈妈。”
* * *
回到车间继续烧焊,星雨想起妈妈给自己剪的头,开心到飞起。不料乐极生悲,手套破了个洞没发现,手腕被溅出的火花烫伤了。医务室的医生给她上了药,做了简单的包扎,师傅见她受伤,让她提前下班,回家休息。
想着六点钟还要去咖啡店打工,身上又有妈妈给的三千块钱,星雨索性逛了一趟商场。给自己买了一个口红、一支眉笔、一件衬衫、一双鞋子。回到家后,她认真地洗了个澡,跟着手机视频学习化了个简妆,然后穿戴一新地去了洛南路。
心想,这样神采奕奕的潘星雨,应该没有自杀倾向了吧?
没想到一进店里换好工服刚刚上岗,就被陶然逮住了:“头发剪得不错,口红也衬肤色,就是这眉毛……”
“眉毛怎么了?”
“太黑了,特别是眉头。老远看去,就像脸上长了两个标点符号。”陶然说罢,抽出一张餐巾纸,沾了沾水,“我帮你弄弄。”
星雨慌张地看了看四周,顾客倒是不少,只是没人排队,怕蓟千城发现,小声说:“茶歇的时候再弄吧,城哥要是知道了就不好了。”
“城哥不知道,他在办公室。”
“有监控啊。”
“见鬼!我怎么忘了!不过已经弄好了,眉毛不难看了。——客人来了!”
六七点是咖啡店的高峰,两人忙得头不点地,到了八点才有点空闲。星雨将吧台的桌子擦了一遍,见咖啡豆用得差不多了,去仓库拿了一袋新的,将磨豆机灌满。
陶然看着她,忽然问道:“你这天珠什么时候买的?”
“什么天珠?”
“你手上戴着的这颗呀。”
“哦,这个啊——”星雨看了一眼腕上的手串,心想若说是城哥给的,非亲非故,会不会让她起疑,于是笑道,“是我找城哥要的。他手上那么多珠子,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串。”
“他就给了你这串?”
“他让我挑,我就挑了这个。其它的更好看,没好意思要。”
她这么一说,陶然直接笑出了声:“你还真敢要。”
“前面小商品市场,像这样的珠子不都是论斤卖的吗?”
“这一颗不是。”
“怎么不是?”
陶然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你听说蓟清这个人吗?”
星雨摇头。
“蓟清是蓟千城的外太公——也就是外公的爸爸。他是大学教授,同时也是一位天珠收藏家。解放前经常去西藏一带研究佛教艺术。那时候的藏族贵妇身上都戴着二、三十颗天珠,他很好奇,也很痴迷,想尽各种办法搜集。解放后,这些贵族有不少去了印度和尼泊尔,把珠子也带了过去。正好那时,蓟清去印度、尼泊尔一带游学,又搜集到一批。那时候的天珠,很少有假的。见过的珠子多了,他也成了鉴定专家。据说他手上的珠子最多的时候有六百多颗,经过□□,渐渐流失,最后还剩下多少不清楚,一、二百颗是有的,没见他的后人拿出来拍卖,倒是展出过几次。”
听到这里,星雨死死抓住手里的珠子,生怕它掉了:“这么说,这东西还是个古董?”
“没有一千年也有几百年。他外太公收藏珠子,他不好意思戴个假的吧?”
“城哥有没有告诉你,这珠子值多少钱?”星雨问道。
“我问过,他没说。这种二眼天珠市面上比较多,但怎么着也得大几十万吧,品相好的话,上百万都有可能。”
星雨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小、这么破的一颗珠子?几十万?”
“那可不!有一年的拍卖会上,一颗三棱护法天珠,拍出了五千万的高价。”
星雨的手不由自主的往下垂了垂,好象上面戴着的不是一颗珠子,而是一辆奔驰。
她忽然想——昨天蓟千城无意中听到自己与萧有田的对话,是不是担心她有“自杀倾向”,这才慷慨赠珠?当她挑中天珠时,他还把珠子放在手里握了握,一副很不舍得的样子。
想到这里,星雨连忙解下手串,快步走到蓟千城的办公室,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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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自杀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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