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早就停了,梧桐树没了光芒。
小城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趋于寂静与黑暗,只留下运河涛涛奏唱,月亮静静点灯。
她的检查一直等到十点半才出结果。
“情况很不好,脑片里有阴影,尤其是接近耳部传输神经的地方,尽快去大城市,最好是北京这种专业的地方去看神经科,越快越好,从刚刚的听力测试来看,她双耳听力已经完全消失了,有可能是阶段性的,但就怕阶段性的最后造成了神经损系统伤,她才十三岁,搞不好是会变成终身的聋哑人的。”
许嘉怀愣了片刻,眼睛发红,只能赶紧点头,额头的伤透过白纱布渗出红色。
医院的长廊上白瓷地板砖发着亮光,他转身一步一步挪到病房,他的动作滞缓又机械,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脆脆的冰面上。
刘明湘在旁边看着,揽了揽牛皮白的名牌包,“凡是福利院有重大疾病的,一般会筹款,或者申请,或者社会募捐,不过都难成,我劝你省省。”
许嘉怀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往病房里走。
“许嘉怀!你别给我死心眼!你图什么啊?大不了以后就送她去聋哑人学校,人各有命,她爸都不管她,你沾上这种麻烦,我告诉你,只要你管了,她就会拖累你一辈子!她会吸你一辈子血!”
病房门被轻轻打开,许嘉怀扭头看着刘明湘,神情冷冷的。
“滚。”
门被他反锁住,他想隔绝掉所有不好的东西,也包括病魔。
病床上,各种各样的仪器连接着瘦小的女孩,温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睛睁的大大的看向许嘉怀。
“哥哥!”
许嘉怀神吸一口气,笑容满面,一如春阳照花海。
“小朋友,睡得好吗?”
温甜眉头紧锁,她明明看见许嘉怀口型不断变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刚刚喊了哥哥吗?为什么她自己没有听见?
“哥哥?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温甜不确定,只是反复焦急的确认。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似乎是害怕许嘉怀听不见,她放大了声音,然后急切地把手放在喉咙上。
许嘉怀的笑容逐渐消失在脸上,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掉,他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指尖猛的颤抖。
饶是已经听过医生的诊断,可当真的意识到那个从前古灵精怪的女孩真的失聪时,他还是呆滞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失聪了,有可能变成聋哑人。
因为那六万块钱,因为那场可有可无的数学竞赛……
他前程似锦,她重病缠身。
心脏忍不住疯狂收紧,窒息的感觉席卷全身,直到收紧的快要绷裂,却又突然松开,酸楚涨潮似的一波一波卷过来,眼泪夺眶而出,一行一行清晰的在少年容颜上留下痕迹。
温甜愣住了,她看见许嘉怀受伤了,泪痕在灯光映衬下格外清晰。
“哥哥……”
这次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合上嘴巴时,她害怕的哭了出来。
许嘉怀慌忙擦掉眼泪,坐到床边轻轻抱紧温甜,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拍着她的背。
温甜只哭了片刻就连忙止住,推开许嘉怀,指着他头上的伤口。
“你、怎、么、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发出来,她自己听不到,就害怕许嘉怀也听不到,一时间不知道是担心许嘉怀而哭,还是因为突然失聪而哭。
许嘉怀张张口,牙关咬的紧紧的,然后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没事,我没事。”
温甜睁着眼看他的口型,她知道许嘉怀是在开口对她讲话,可偏偏她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惶恐和不安瞬间把人淹没,恐惧使人如同坠亡在冰冷的深海里。
温甜咬紧嘴唇,发烫的眼眶慢慢模糊掉视线,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你爸那个没良心的,他心里根本半点没有咱们,他心里只有温凯,他都不知道于你哥而言只是一份体面工作,于你却是这辈子的生死攸关。”
“甜甜,等你哥哥安顿下来,爸的生意景气了,爸就带你去北京的医院好好去看。”
“唉,淑仪啊就是看人不清,你爸他可真是好狠好狠的心,死之前把那点做生意的钱,还有你妈的房子全部给温凯还了债,硬生生是一个子儿都没给你留,唉……”
王淑仪的负气出走,温军华死前的交代,医生阿姨的叹息,还有现在自己的病,好像突然都串成了一条很清晰的线。
而这条突然理清楚的线却并没有拉着她浮出溺亡的恐惧,而是像条蟒蛇似的紧紧困着她,拼命把她往绝望里陷。
温甜摇头,眼泪随之四处散落,她恐惧地哭出声来,可因为失聪而完全寂静的世界,使她的哭声变得尖锐又失控。
“温甜!”
许嘉怀伸手拖住女孩满是泪痕的脸颊,然后指腹一点一点拭过泪水。
他拿出手机打字:放心,这只是暂时的,你很快就会好。
温甜看着手机上的字,眼泪吧嗒一下砸在屏幕上,然后她伸长了胳膊环住许嘉怀,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抱他,眼泪一滴一滴把少年的脖颈都打湿。
许嘉怀也伸手把娇小的女孩抱进怀里,眼泪顺着高挺的鼻尖流进女孩发丝里,悄无声息的。
“哥哥……”
温甜很费力的发出声音,然后用手机打字,“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得白血病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噗。”
许嘉怀红着眼睛笑了,然后摇头,用手机缓缓按出一个笑哭的黄豆表情,“如果是,你要怎么办?”
温甜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低头看着被揉皱的被角,开始认认真真思考起如果自己真的像小说女主一样得了白血病该怎么办。
她面前忽然出现一片大海,深邃冰冷。
该怎么办呢?
如果她还有爸爸妈妈哥哥,她说不定会有些开心,不用去上学上课,她就是躺在床上的小祖宗,想吃什么有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温军华和王淑仪谁都不会对她发脾气。
哪怕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被剃光了头发,温凯也会在旁边说哪怕没有头发她也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公主,这么一想,甚至有些惬意和窃喜。
可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不要她了……
温甜握紧双手,眼前的深海冰冷彻骨,却引诱着她沉睡进去。
她拿过手机,“那我就不想去北京了。”
许嘉怀眉头紧锁,拿过手机,“为什么?”
温甜摇头,低着头不敢去看许嘉怀。
她有太多不懂的事,可她知道自己会是许嘉怀的拖累,也许到了最后,她这个拖累会让人厌烦,正如温军华面对晕车呕吐时的她情形一样,一个嫌弃和不耐烦的眼神就可以伤人无形。
她把她头埋得低低的,眼前那片冰冷的海挥舞着白浪在向她招手。
谁都可以讨厌她,厌烦她,可许嘉怀不可以,她不想被她唯一美好厌烦嫌弃……
许嘉怀安静地看着她,腕表秒针滴答滴答把夜色暗涌。
脑海里无端端想起温甜最开始同他在一起时,说话都很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本想买来汉堡给她个惊喜,可回来时,眼前女孩睡的头发很乱,路灯投落华光,她满脸泪痕愈发清晰,几缕发丝粘在上面,温甜哭的一张小脸皱巴巴的。
许嘉怀忽然意识到,那天她哭,是因为她以为自己丢下她走了。
心突然软的一塌糊涂。
他拿起手机,一字一句打出来,然后拿给温甜去看,温甜看了看许嘉怀,握住手机的时候,细腕隐隐在颤抖。
许嘉怀拿食指敲了敲她的脑袋。
温甜看最后一个字,被许嘉怀敲的回神,抬头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少年。
少年容颜生的极为漂亮,美的像是上帝最得意的艺术品,鬼斧神工,浑然天成。那双眉眼疏朗清逸,他的眼睛透亮黝黑,在他瞳仁里,温甜看见光芒里的自己。
许嘉怀拨开她被泪水黏在脸颊上的细碎发丝,窗外月色朦胧,照着四目相对。
他一字一句做口型,重复手机上的文字,“不是拖累,不会丢下,不是白血病,不要不作数,因为哥哥很喜欢温甜小朋友,跟温甜小朋友在一起很快乐,所以想跟温甜小朋友一起去北京,如果你不去了,我一个人那要多孤独啊……”
温甜指尖微颤,心脏突然慢了几拍,然后开始怦怦乱跳。
他说的是“如果你不去了,我一个人那要多孤独。”
他说的是“哥哥很喜欢温甜小朋友。”
心脏疯狂在跳动,她这个年纪,大概就是别人都以为她不懂,但其实她已经懂了的年纪。
眼前冰冷的深海在那句“喜欢”和“如果你不去”中一寸一寸堆出沃野,生出青草,风吹来,无边无际夏花绚丽。
那是她在失去所有后,第一次觉得自己仍然被喜欢着,被需要着……
温甜用力点头,结结巴巴的,“我也很喜欢,超级超级,加十万个超级喜欢嘉怀哥哥,我们一起去北京,去看故宫,等我病好了,等我长大了,等我会赚钱了,我带你去香格里拉看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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