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近几日宫中议论四起,都在说您祭祀当日引来白鹤之事。陛下恼怒,命人彻查,抓了几个人打了板子,赶出了未央宫。”
“只是赶出未央宫?”
萱萱点头:“对。”
这孩子,当真是年幼无知。将传言之人从宫内赶到宫外,就不怕他们声势越造越大?不过他此举也正中我下怀,我又问:“阿若呢?”
“表公子已经将那几只白鹤放归山林了。也多亏表公子时常在外跑动,不然我们可不知道怎么将白鹤引来。”
“阿若平时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做事靠谱得很。宋炎甫整日只知道围着莺莺燕燕转,有眼不识泰山将孩子丢给我们养,也是他没有福分。”
正说着,宋君若就从外风尘仆仆跑来,大步走到我身边坐下,就着水壶几口见底。他递给萱萱:“还要。”
萱萱哭笑不得,连忙起身给他添。
我拿着蒲扇给他扇风,又从袖中抽出帕子给他擦汗:“今日不是休沐?又去校场了?”
宋君若拿过帕子凑在鼻子下猛嗅:“好香……我没去校场,我去打听裴家的事了。”
我扇风的手微微一顿:“你打听他们家的事做什么?”
“姐姐的心思我晓得——如今裴家势大,但他们不会做出篡位夺权之事。平五王之乱,我们也多要仰仗他们,所以裴家他们对你的认可是最最重要的!姜旻对那些传言如何反应不用猜都知道,但你知道裴开项什么反应吗?”
他故弄玄虚,我也乐于配合:“什么反应呀?”
“他没有反应!”宋君若眼晶晶亮。
“没有反应也值得你高兴?”
“他没有反应就是天大的好事啊。他一没有替姜旻处理,二没有禁绝传言,而是任由事态发展,这就是默许啊姐姐!”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脸:“没错,我们阿若真聪明。相较于一个精明聪慧的君主,裴开项如今更需要的,是听话懂事,能让他名正言顺做事的天子——或者说是,傀儡。我为天子胞姐,身有皇家血脉又是田家的儿媳。论出身地位,我这个女人比皇子好控制得多也好用的多。他别无选择,我是他最好的选择。”
宋君若听我说完这话,方才的欣喜化作满面愁容:“虽说我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但一想到要活在裴开项的威压之下……”
我摸着他的脑袋:“大丈夫能屈能伸,审时度势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实现我们的愿望,那付出再多的委屈与心酸都是值得的。”
宋君若拉下我的手,攥在手心里。手掌热烘烘的,粗粝的茧子摩挲着我的手心,痒痒的。
“还有一事……”宋君若小心翼翼地瞧了我一眼,“我……我是不小心听见的,姐姐你听了可能心情会不好,你、你要不要听啊?”
我有些好奇:“有裴家和姜旻天天跟我闹,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心情更加不好的?”
宋君若嗫嚅着嘴唇,眼一闭心一横:“裴开项给裴仲琊和陈蕴定了婚期了!”
心脏被猛然揪紧,五脏六腑抽动,恼人的熏香不停地钻入鼻腔,惹得我头晕目眩。胃里阵阵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却吐不出来,空余刺痛阵阵。
我平息了一下呼吸,故作轻松:“什么时候?”
宋君若看着我:“今年十月初二完婚。”
“……我是问什么时候定下的婚期。”
“啊。”宋君若挠了挠头,“就舅母冥诞祭典之后。”
呵,我说这几日怎么不见踪影呢,原来是有新人了。也好也好,从此后就是两个成婚的人,形同陌路,再无瓜葛,日后若是腥风血雨,也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下不去手。
“挺好。裴家与陈家素来交好,陈家又是他母家,表哥表妹,亲上加亲。”我斜倚在凭几上扇着扇子,“只是希望这次他别再忤逆裴开项,到时候即便是裴陈两家交好,也下不来台面了。”
宋君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悄悄地拉过我的手,低着头问道:“姐姐,与我们一起长大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唯独对裴仲琊情有独钟呢?”
我抽出手,失笑:“情有独钟?哪只眼睛看见的?当年是父亲赐婚,我才与他交好。不然他一个书呆子加病秧子,我才不会喜欢他!如今看来,父亲赐婚恐怕也不是自愿的,当时裴开项四处笼络势力,尚公主也必定只是他的一步棋而已。我与裴仲琊的那些过往……怕也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算不得数。”
“哦……”宋君若捂了捂自己的胸口,“那算了。”
“什么东西藏着掖着?”
宋君若有些为难:“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裴陈两家再次联姻,根基愈加牢固,我怕那个陈蕴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所以就先把她的生平履历给查到了。”
“你要死了!”我伸手就将他的耳朵拧住,“未出阁的姑娘是你能随便查的?若是被旁人知道,还不把舌根嚼烂了?你倒是没事,你让人家陈家姑娘怎么办?”
宋君若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讨饶:“我没有让别人知道!我从陈府外的街坊邻居那儿打听来的。他们闾里都知道陈裴两家结亲之事,人人都在议论,我随便搭个话他们就都讲了。”
我松开手,没好气:“下次不许这样。”
“我再也不了!”宋君若掏出布书递给我,“那……姐姐你要看吗?”
我瞥了一眼连忙将眼睛挪开:“不看,有什么好看,与我何干?陈家世代簪缨,裴母虽早逝但也是一等一的好人物,陈家教出来的女儿总不会差的。裴开项也就裴仲琊一个儿子,哪舍得他受委屈。”
“哦……那我收起来了?”
“问我作甚?你自己要看就看,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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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宋君若白天跟我提起了这茬,是夜我做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紫藤花架下我问裴仲琊“何谓‘姜’”,一会儿是母亲攥着我的手让我带着弟弟好好活下去,一会儿裴仲琊又出现在广明殿外喊着让我出去见他。我恍惚睁眼,太阳还未升起,一切都是黛蓝色的,殿外人影走动,好似上一刻裴仲琊真出现在那儿过。
我缓缓起身,发了会儿呆,朝着帐外喊人。
萱萱披衣走来,问我怎么了。
我支吾半天,按了按太阳穴:“我睡不着了,拿点东西来给我看吧。”
萱萱从几案上整理了一些竹简帛书拿进帐子,又替我掌了灯倒了水才打着哈欠离开。
我上下翻了翻,发现里头竟夹着宋君若今早带过来的布书。我望了一眼萱萱的背影,将那布书抽了出来。
“陈蕴,字适才,祖籍长安,年十七。祖父世袭建北侯陈甯,外祖父会稽望族徐家七郎徐硕,二十三举孝廉入京为仕,官至大司徒,年老致仕还乡,年前病逝。父太仆陈邦昌,母徐氏慧珠,独女。伯父光禄大夫陈邦兴,姑陈辰为裴开项元配,表兄裴孟珩、裴仲琊,裴孟珩鸿嘉十七年五岁夭折,陈辰元寿六年逝世。”
名门望族,世代簪缨,必定是知书达理、通晓人情的姑娘,裴开项可真会挑人。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到,也不该为此伤心难过,早在我悔婚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我与裴家,与裴开项早已是你死我活。
再没有心情看别的东西,又靠在枕上小憩了一会儿,宦官便来叫门上朝。
望着镜中缺觉疲惫的容颜,我招呼萱萱给我打扮得精神些。
小蛮站在一边替我熨烫衣裳,时不时朝镜子看一眼。
“老看我做什么?”我笑问。
小蛮心虚低下头,如实说道:“今早见殿下慵懒沉默,样子倒是与太后娘娘有七八分相似。”
我心中一动,抚上脸颊看向镜中——母亲将她的眉眼和鼻子给了我,却没有给我如她一般的柔美温和。我总是太过张扬恣意。
“我与母亲,真的长得很像?”
“像极了。若是殿下再长大点,扮上太后的妆容,底下的人怕是都要认不清了。”
我挡住萱萱替我挽发的手:“你还记得母亲封后那年所画的金额斜红妆吗?那套头面可还在?”
“还在,奴婢命人收进仓库了,好好的放着呢。”
“去拿出来吧,今日就画这个上朝。”我对着小蛮招招手,“快去叫阿若起床,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得那么沉。”
母亲的头面首饰被保存得很好,玉篦玉簪光泽温润,金钗步摇熠熠生辉,五璜双壁组玉佩浩白整洁,上头的琉璃珠、玉管、料珠无一松动,连她生前所用口脂眉黛都静静躺在盒子里,似乎期待主人重新启封。我拿起其中一根玉簪,遥想当年它插在母亲发髻间的模样——绿云扰扰、青丝堆叠,她一定是天底下最适合这套首饰的人。
我挑出两支金钗和一把玉篦,让萱萱给我照着母亲当年的样子带上,又将五璜双壁组玉佩挂在腰际。金粉贴额,黛墨扫眉,胭脂从眼尾拖出,萱萱小蛮看着我越来越惊讶,不由得捂嘴惊呼:“太像了……”
宋君若从侧殿睡眼惺忪地过来,看见我的一瞬间眼睛陡然睁大:“舅……姐姐?吓我一跳,我以为我还在做梦,梦见舅母了呢。”
萱萱替我拿来全身镜,我定睛瞧着镜中人,一瞬恍惚——真的太像了,难怪蔡姬会认错,也难怪裴开项……会时常盯着我看。
很多事情我不敢想,但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由不得我不去想——为什么他要答应母亲临终遗言辅佐我们,为什么掖庭的宫女会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蔡姬既想杀了母亲又想杀了裴开项,为什么裴开项鞭笞阿若看见我后就突然收手?
陈辰去世后过了许多年,裴开项才纳妾,是个田间哑女寡妇。人人传言哑女貌若天仙,裴相见之倾心,可长安贵眷鲜少有人见过她——裴开项并不允许她出门。
太多太多的问题盘旋在心间,我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萱萱,帮我把组玉佩最下面的琉璃珠拿掉一颗。”
萱萱不明所以但仍旧照做。
穿戴整齐,与宋君若一同出门,却见一侍女跪在殿外纹丝不动——母亲祭典上,那个面容姣好的侍酒侍女。
姜旻身边的人。
我没有理她,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立马抬头想抓我的裙裾,被萱萱一脚踢开:“你做什么?”
侍女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瞧了我一眼又连忙磕了三个头:“殿下息怒,奴婢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只是有事事关陛下……奴婢必须说与殿下听!”
我笑睨着她:“你一定要同我讲,我又为何一定要听呢?”说罢,抬脚就要走。
“殿下!殿下难道不想知道陛下和李思冲的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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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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