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琢不明白，自己修无情道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怎么能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出“当年让你修无情道”这几个字。
不过兰琢现在情绪外露，自觉的确是不该。
他没有反驳。
净尘道：“没话可说了？刚才不是还伶牙俐齿得很吗？”
兰琢转身便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愤愤不平。
如若要这样天长地久地相看两厌，对净尘对自己都是一种折磨，还得让天命收回成命才是。
他还没走到，半路忽然冒出一个人来。
——是殷六。
兰琢让开路，殷六却选择与他并肩而行。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在净尘神君殿内做事的吗，还有空乱跑？”
哪壶不开提哪壶。
兰琢道：“我要去找天命，你别跟着我。”
殷六耸肩：“什么叫跟着你，我也去找天命呀！你找天命什么事？看你这气鼓鼓的样子，不会是……和净尘神君吵架了吧。”
兰琢闷声：“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天底下万事万物都是有联系的，说不定我们有不为人知的紧密关联呢。更何况——说不定我能回答你的疑问。”
兰琢停下脚步。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来来来，我请你喝酒去，咱们边喝边聊。”
兰琢被半拉被拽地带走了。
本以为他会被带去姻缘神君殿内喝酒。可谁曾想，殷六十分胆大妄为，直接带他去了人间酒馆。
兰琢身前那杯酒震出涟漪。
“怎么不喝啊，兰弟，这酒不合你心意？”
兰琢低头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摇了摇头。
“我不会喝酒。酒会麻痹思绪，不是个好东西。”
殷六也没劝他，自顾自喝了起来。连饮几大杯后，他抹了抹嘴，满足地长叹：“好喝！馋好久了！”
说着，他又给自己满满倒上：“酒能消愁，不会误事的。”
兰琢咽了咽口水，迟疑地端起酒杯。
他才抿了一口，就被呛得眉眼氤氲，殷六拍着大腿笑得更开心了。
兰琢板着脸，呛出来的眼泪滑落，打碎了他冰封不动的正经，也跟着笑了出来。
他在殷六嘲弄的眼神里，一杯接一杯……直至砰的一声磕在了桌子上。
兰琢醒来时，浓郁的酒气仍旧萦绕鼻尖，他脑袋疼得厉害，只记得殷六倒一杯，自己就喝一杯。
酒喝得太多，脑袋昏昏沉沉的。
外头一片漆黑，只有一盏摇晃的烛火忽明忽灭。
兰琢觉得自己嗓子火烧一般的疼，踉跄着拨开纱幔想去倒杯水喝。
仅存的理智让他缓缓分辨出来：他现在必定还在人间，因为天界没有货郎的叫卖声。
一向灵活的身手此时却不如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他一只脚刚迈下去，还没踩到底，另外半边身子被帷幔一扯，立刻失衡地往前跌去。
“醒了，醉鬼？”
兰琢的身形凝滞在半空，耳边一道寒意凛冽的声音响起。
兰琢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还能活动。
他抬眼看去，自己最讨厌的人正倚在门边：那人长身玉立，一身银白色外袍随夜风轻轻飘动，他倚在门上，俊美容颜上是说不出来的戏谑，清冷月辉照亮他半张脸。
高眉深目、朦胧隐约，半是风流半是出尘。
兰琢猛的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黑灯瞎火，高楼深闺。
净尘神君简直像个唐突闯佳人阁楼的浪荡子。
兰琢用力闭上眼睛，把醉酒时殷六往自己耳朵灌输的那些个风流话本全部忘光光。
净尘缓缓又道：“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从我殿内擅离职守，还要我亲自去寻的小仙，你是第一个。”
声音不辨喜怒。
净尘指尖一动，兰琢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
近在咫尺之时，净尘收了神力，兰琢在他脚边跪伏，跌了一跤。
兰琢重获自由，借着未散的酒劲与顶头上司叫板。
“天界规矩，神仙下凡不可动用法力，神君，你这是犯禁。”
净尘低头看着兰琢，盯着他眼睛里熠熠的神采，懵懂却又倔强。
他半蹲下身，弹了一下对方脑门。
“怎么，恶人先告状，你要去天命那里告发我？”
兰琢被弹得重重往后仰去，疼得龇牙咧嘴。
净尘见状连忙用手捧住对方的后脑勺，省得见血。
兰琢这醉鬼却不领情，立即拉住净尘的领口，将人狠狠拽近。
鼻尖相抵，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兰琢脱口而出的话却立刻将那未成型的暧昧打破了。
“我不告发，我要靠自己把你打得跪地求饶。”
净尘低眉，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
末了，他才将手心按在这个小醉仙的额头。一阵清凉的气息从额间涌入，驱散了兰琢脑袋中的昏沉醉意。
兰琢酒醒了。
他唰得退出几丈远，直至脑袋贴在那实木雕花床上，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放方才做了什么事。
几乎是瞬间，他的脸炸开一道红。
“你……你……我……”
净尘理也不理兰琢此时的窘迫羞赧。
“醒了就走吧。”
兰琢：“哦。”
他边说边把自己的衣服拢好，把散落的发丝再次梳理得一丝不苟。
乍一看，又成了那个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小剑修，和方才耍酒疯的简直不是一个人。
净尘看着兰琢的小动作，又忍不住轻笑出声。
兰琢瞬间应激。
“我我刚才是喝醉了，神君你你你不会计较的吧。”
净尘觉得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十分表里不一，于是耸肩。
“我敢吗。”
兰琢狠狠咬牙：又在打趣我。
净尘来人间除了捉拿这个失踪的小仙，还有要事。
反正来都来了，顺路去一趟也不是大事。
他带着气鼓鼓的兰琢穿行在山海之中。
“你不是很想做点大事吗，现在机会来了。”净尘停步。
兰琢抬头，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满地黄沙，死尸遍野。
那是毫无生机的人间炼狱。
兰琢呆住了。
他从小便上了山，即使是杀妖兽，都是一剑毙命，干脆利落。
他未见过那样浓墨的血色，仿佛随时墨云翻滚、暴雨将至。
“这是什么地方？”
“战场。”
兰琢一步步往前走去。
“为何而战？”
“为了活着。”
兰琢有些恍惚。
为了活着，所以死去……吗？
他分辨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布甲，盔甲下多半是稚嫩的面容，让人看得心中哀深。
“那便没有办法阻止吗，护佑天下太平不是神仙职责吗？”
净尘的声音飘忽。
“毫无办法。”
兰琢握紧了双拳。
“那我们来这里要做什么？”
净尘道：“还有人活着。”
兰琢闻言，也立刻发觉到一道很浅的呼吸声，那气息太过微弱，几乎让人害怕听不到下一声。
兰琢立刻跑了过去，将那人翻了过来，把对方头脸上的沙子清理干净。
兰琢还能听到他口中呢喃。
“神仙保佑，我绝不能死。我要、我要杀回去。”
兰琢抬头看向净尘：“净尘神君你听见了他的祈求，特地来救他？”
不像你的作风啊。
净尘摇头又点头。
“普通人的祈求我听不到，除非它——能左右人间未来变局。”
净尘靠近，盯着此人的眉眼看了看。
“紫薇气运、七杀将星，怪不得。”
兰琢眉头紧皱。
他已经听出净尘神君的言外之意。
这人要是能活下去，那便是未来的人间帝王。
兰琢听着他嘴里的咒骂，此人对于仇敌的恨意汹涌。兰琢深觉那恨之中蕴藏着更多的生灵涂炭。
净尘察觉兰琢的晃神。
他道：“你太过优柔寡断，你完全不像是个无情道修者。”
“我们今日救了他，会不会有更多人因他而死？”兰琢问道。
“总有人在强烈的信念里浴火重生，不是他，还会有别人。”净尘轻描淡写。“没有信仰的地方，才是真正一片死寂。”
所谓神仙，便是给人以希望。
兰琢没有再说话。
他安静看着净尘施法替那凡人疗伤，后者忽而开口。
“既然你问了我那个问题，我也有个问题。如若你用你的死，可以换取其他人的生，你会愿意这样做吗，兰琢？”
兰琢没有立刻回答。
此时他的无情道修出身又占据了理智高地，他认真思索，最后回答。
“那取决于要换取谁的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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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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