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就是这里了。”
自行车拐上绿色窄长砖块的人行道,刹停在店铺对面的行道树下。陈西昀回头看了一眼,广告牌是宋体印刷的“船奇水族”四个字,下方有电话号码。玻璃门关着,一把U型锁扣在把手中间,里面是垂下的墨绿色厚布窗帘。
“你暑假在这里打工?”确定无疑是来过的店,陈西昀想起什么。那天站在桌子旁的女生低着头,短发落下来,成了遮蔽五官的一道剪影。温静沉默的气质,很轻易令人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男生的口吻很随意,只是聊天而已,于夏心中却像是被谁拧紧了琴弦,忍不住思虑起来。明明知道他,那天却没有开口打招呼,很奇怪吧?
她去开U型锁,金属管碰在店门把手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慢慢说:“嗯,有时候会帮老板看店……”还想解释,因为两个人不熟,所以没有打招呼,又怕是画蛇添足。就这么一犹豫,已经过了最佳补充时机。
两个人一起走进店里。灯一开,照出灰尘的形状。增氧泵嗡嗡作响,四周游弋着各种热带鱼,灯管亮了,水变成绿色的透明,它们也立即变得绚丽。短短一个月,多出几个空置鱼缸,玻璃转折处结起灰白色。水族店又成了缺乏人打理的样子。
于夏摁下主机开关,站起来,面向陈西昀时,有点抱歉的样子解释:“开机速度有一点慢。要等一等。”
“没事啊。”陈西昀笑了下,似乎是为她的太过客气。
想让他坐在椅子上等,可是,怎样措辞又是一道难关。在别人眼中很简单、甚至不需要思考的事,她这里却要斟酌好久。等想到怎么说,黄花菜都凉了。对方是陈西昀,这个毛病只会加倍发作。于夏最终只是傻站着。
开机的两分钟今天特别漫长。
熟悉的Windows旋律响起,于夏有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连忙去握鼠标。她输完密码,陈西昀才过来。
点开群,起身让位的时候,于夏有点后悔。椅子是布面的,积了很多灰,应该擦一擦,黑色键盘也是脏脏的,常用键帽被磨得发亮,有一层釉质似的,摸上去滑滑的。
可是,这是宋叔的店,这样想似乎很没礼貌。于夏就这么脑子乱糟糟的,一边眼神停留在陈西昀身上。
她好奇他要做什么。
陈西昀滑动鼠标,扫了几行聊天记录,又顺着群成员列表下翻,最终停在某一行。有很长几秒,男生没有什么表情。电子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令他看起来像一尊过分英俊而漠然的石膏像。
于夏有些忐忑,仔细看那个网名,说:“这是以前的群主。”
“现在呢,还发言吗?”陈西昀看向她。还是干净明朗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黑化走向。
“很少,群里也没有什么人说话了,”于夏说,“不过,听说他有第二个群。”
这是金发女孩头像的人告诉她的。两个人相识在这个群里。她主动来加她的。一上来说了许多不如意的事,成绩差到大概率没大学可读,在学校遭到同学的孤立,明明没有和别人的男友搞暧|昧却要遭受指责……干脆一死了之算了。
于夏后来才知道,她加了很多人,对每个人都这么发。但当时简直要吓破胆,以为莫名被选中倾诉心事,害怕自己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斟酌很久,敲敲打打才说:“我的状况和你差不多,但是,还是不太想死……”
对自己的事她是完全的消极人格,对别人,却忍不住积极起来。恐怕连于夏自己也没意识到。
发了许多字,对面回了三个“发呆”表情:“老实说,我也没有这种勇气,那天随便看到群就进来了。”
“但是活着又真的很无聊。”
两个有共鸣的女生就这样聊到了一起。群里也有像她们一样单聊的,不过,大多数都是以这样的对话展开。
“你想走?”
“我也想走。”
“加个好友一起吧。”
她们不是这样的。更像是彼此倾吐心事、抱怨生活的网友。
群主转让那一天,有人追问为什么,是不是决定“走了”。群主含糊其辞。于夏看一眼没有在意,金发女孩却私聊她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群。
“你是论坛看见这个群的吧,大家也是这样,抱着看一看的心态进来。群主好像是觉得人太杂了,更多的人只是把这里当垃圾桶,就另外开了一个。只有被他邀请才能进。”这个消息是被邀请的人告诉金发女孩的,又通过金发女孩到了她这里。
新群里聊什么,于夏不知道。不过,群主平时就经常在群里起头,说不想活了啊什么的,那个群只会更消极吧。于夏没有兴趣。
“我不是论坛看见的。”听到这里,陈西昀说。
于夏怔了怔,屏息等待下文。
“去年五月,明山中学有人自杀,你听说过吗?那是我的朋友。”说这话时,男生点进了对方的资料页,那种无机质的光又回到他眼里,“是这个人教唆他这样做的。”
话语如同闪电落下,激起一种浑身发抖的雪亮。于夏说不出话来。她在群里见过许多灰下去的头像,可确信有人因此死亡,还是头一次。
原来这么的近在咫尺。
去年,大概是将要放暑假的时候,明明准备期末考已经很紧张,学校还是安排大家去看了心理健康主题的电影,第二天又下发一份问卷。是否觉得学习压力很大?是否时常感觉想哭泣?是否产生过消极轻生的念头?……
否否否否否。
于夏填写完毕,过了好几天才听说,是因为明山有学生跳楼自杀。死掉了。
那个学生是谁,她并不知道,也没有去打听的想法。抛开这样不礼貌不谈,那几天,她正因为手上肌肉跳动而惴惴不安,不知道怎样开口告诉妈妈。
而那几天中的某一天,同一轮月亮下,明山中学男生寝室楼外摆满了鲜花和蜡烛,大家默默悼念着他们的同学。结束以后,回去的路上,陈西昀和李松都没说话。十几岁男生的生命竟然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终结,不管交情如何,都会在心中感到巨大的可惜与悲悯。何况对方是陈西昀小学就认识的好友,初中和李松也玩在了一起。
“你说他,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李松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眼眶又热又酸,想骂一句。
自杀是写在结案书上的结论,尽管平时看不出,但品学兼优的朋友的确遭遇着心灵上的家庭暴力,只是在他们面前藏得很好。陈西昀手抄在口袋里,肩膀有点垂,走起路来难得不是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
路过平时打球的场地,他忽然一下刹住脚步。
“哇啊啊吓我一跳!”李松差点跳起来,“怎么了你?”
陈西昀看着他,一字一顿:“上个月打完球,他是不是说过在网上认识了个朋友?”
李松有点懵:“好、好像有这回事?但那又怎么了,你觉得那个朋友有问题?”
还没有到怀疑的程度。只是路过球场想到了。充其量只是捕风捉影吧。陈西昀没说什么。到家楼下时,邻居牵着狗出来溜。那只狗认识他,像是感觉到他最近气压很低,于是更加卖力地摇尾巴,在旁边蹦来蹦去。陈西昀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摸了下它的头。
深夜。他被一通电话吵醒。
“我靠我靠我靠!真的有问题,我鸡皮疙瘩要起来了!”李松简直要语无伦次,“我小灵通不是被我爸妈没收了吗?”
夜色幢幢,月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陈西昀怀疑自己没有睡醒。他摁了下眉心:“什么?”
“那个王八蛋把他的手机给我了,放我书包夹层里,我一直没发现!我不是和你们说过想买一只二手手机吗?他居然留给我了!”说到后面,李松已经快是哭腔。
“王八蛋”是蒋澹的外号,玩得好的同学都这么叫他。一霎间,陈西昀困意全无。
“然后刚也不知道怎么想到你说的,就登他企鹅,”那个时候,游戏常用企鹅登录,也流行帮忙挂企鹅升级,好朋友之间知道密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李松一口气说到底,“发现有个人前几个月一直和他聊天,鼓励他去死,还给他发自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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