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淮之错

刑部收押犯人的地方,冷得惊人。

柳淮被狱卒从囚车上架了下来,扔在地上,囚房低矮昏暗,一丝日光从小窗漏下来,又照在地面干涸的血渍上。柳淮站不起来,就这样倒在平乱潮湿散发着腐臭的稻草里,老鼠从他耳边掠过去,好像也试图咬断他的咽喉。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有多少时候,时间好像过得格外的慢,耳边滴水的声音也似乎变得十分缓慢起来,直到外面出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声嘈杂混乱,叮铃哐当一阵乱响,门被打开,迎着狱卒手中灯笼的火光,柳淮看见有人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拖出去。”一个声音道。

这是要审他了?谁要审他?柳淮不得而知,好几天未进米水,他的精神有些涣散。

审讯堂之内是久久萦绕不散的血气,周遭陈列着狰狞可怖的刑具,面前林立的身影交错来回,有人用力敲击着桌子,尖细刺耳的声音大声向他问询:“安远将军林陵以身殉国换取姚围一线生机,平川一战本不必再败。”

“是你,通敌叛国,北狄竖子许你王侯之位,你利欲熏心,进而开关放敌出城,是还是不是?”

那人或许是个太监,柳淮想,声音极大,中气不足,转而捋清了他方才说了些什么——开关放敌入城。柳淮忽而竟笑了出来。这一笑,几乎将监牢中所有人都架在怒火上烧。

或许真的是因为平川死难的九万军民,或是因为柳淮轻蔑的态度,所有人都向其怒目而视。

“柳淮!”

有人怒喝他的姓名。

“你是诏景年间的榜眼,陛下有意重用与你,看你文采斐然、通晓物理,调你往北疆历练……”

审讯堂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早春的寒气、诏狱的阴冷在此刻被炙烤得一干二净,渐渐没那么冷了,但这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污浊的血腥的恶臭越来越明显,直叫人反胃。

一盆散发着腥臭的冷水铺天盖地而来,又是将柳淮的精神从将要湮灭的界限上拉了回来,他一瞬间彻底清醒了,无比真是的感受到,如今的他是一个阶下囚,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他身陷囹圄,他大难当头……他的体肤血肉,无比疼痛。

他活在群魔乱舞的京都。

他没有死在北方的风雪里。

他有为什么没有死在北方的风雪里?

活着的人,才是最受罪的那个。

“什么还没有审完?”有什么人在簇拥下进来,声音尖细,也是个太监。

紧接着,柳淮耳边响起焰火噼里啪啦的声响,拳头大的烧的火红的烙铁直直按在他的左肩,空气中瞬间想起一阵“滋滋——”的皮肉卷曲的声响。

他发出一声闷哼,瞳孔猛一收缩,后背骤然绷直,冷汗雨一般便下来了,极其明了剧烈的疼痛从左肩传来,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在空气里面窒息,他本能得向后缩,然而整个身体被绑在刑架上退无可退。

行刑之人手上的烙铁在他肩上按了又按,那一片的皮肉已然是焦黑一片,然而纵使是这样,他竟还咬紧了牙关忍着不发出一丝声响。

倒是个硬骨头,不过可惜了……骨头再硬又有何用,进了这诏狱,上头有的是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师父,炮烙未免重了些,毕竟是陛下钦点的榜眼,又是柳老爷子……”

刑房之内空气污浊,然而坐在上首这人气定神闲的端着茶盏,一双手指若鹰爪一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柄雪白的拂尘。

老太监闻言一声冷哼:“诏景年间的榜眼?通敌叛国是死罪,柳禅的孙子又如何,旁支侧系,早已除名,消息传到京都的时候,柳家便说了这竖子的名字已被剔去,陛下仁慈,便不追究他人之过。

“眼前此人,不过一条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

柳淮自嘲一笑,唇色惨白,这用来形容他,也未必太适合不过了。

*

一辆马车停在积善巷的巷口,来往行人匆匆,这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积善巷尽头,一座门厅有些寥落冷清的府宅,牌匾上头“裴府”二字笔力苍劲内敛,这宅子里头住的,这是三朝元老、太子太师裴况的府邸。

裴家书香世家,裴太师一生清正,乃是当世大儒,天下学子无一不以其为师。

天上飘起了细雨,雨线密匝匝的落在车顶上和车外明翎烟青色的油纸伞上,声音闷闷的,听在耳朵里感觉并不舒服。她撑着伞坐在帘子外面,姿势随意张扬,京中女儿家没有这样的做派,即使是连夫人在这也憋不住要说几句。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府的门口,前去递话的人出来已经有一炷香的时间了,还不见人回来,她这会有些着急了。

“阿姐……”

她转身又回到了车内,坐到瞿心灯身侧,蹭了她一身雨水。

“还没有人出来,这样究竟有没有用?毕竟如今这个京城都都知道通敌叛国的是柳淮,他就算是裴先生的得意门生,裴家向来是清流世家,裴公又是向来最刚正不阿之人,未必会为他求情啊。”

方才听到柳淮是被押去了刑部,瞿心灯只觉得疑惑,并没有细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这样罪名的刑犯,理应是由天子下旨受压至诏狱。

他在刑部大牢中,瞿心灯想设法子见上一次不难,然而就是不知道见到的是他否是他的尸首了——毕竟,瞿心灯用江湖上那些奇淫巧技能便见到的人,那些世家,宫里那些人要想见到,就更容易了。

进了诏狱,至少大审之前能保住一条命来,然而这刑部里头走一遭,柳淮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保不保得住就是个问题了。

这是有人急于要制他于死地啊。

瞿心灯这时却摇了摇头,道:“你初回京都,在家时又鲜少与外界接触,不知道京中局势,柳淮是裴公的学生不错,如今这滔天的罪名扣下来,裴公绝不会为他求情这也不错。但是顺序错了,他理应收押诏狱,却被劫去了刑部,这于理不合。”

“我使人告知裴公他被收押的消息,并非对并给是想要裴公为他求情。”

“那是为什么?”

“受压刑部,这不合理法,中间恐怕有什么变数。”她微微低头,“这样的变数不是你我二人能够操控的,为今之计,须得有个人点出来,至少让一切回归到正轨,此时让柳淮待在诏狱之中,才是最安全的。”

“况且……裴公自然不会为他求情,但他心里,未必不会想着保他一命。”她叹了口气,扭头望向窗外。

这几天她让人探查了些消息,倒是重新认识了一番柳淮这个人物。

他是诏景年间的榜眼,三朝元老裴公的得意门生,出身柳氏,正是京中九个尤其鼎正的世家之一。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从他祖父这一脉起就被柳家除名,然而他的祖父柳禅确实工部极其了不得的人物,虽说年纪轻轻就因为朝中的些许阴司致仕,而后在还乡的途中郁郁而终,然而其人于国有功,这么多年来陛下还是挂念着他的血脉。

他学在裴公膝下,寒窗苦读多年,最终一朝殿试一鸣惊人,也是当年京中一段美谈。而后被京外派遣边关,也是颇有建树。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次柳淮回京必然是升官封赏的时候,柳淮一身锒铛得回来了。

怎能不叫人咋舌。

“大姑娘,二姑娘,有人出来了,看样子像是裴公。”侍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瞿心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明翎也望了过去,看那架势,是裴公不错了,一口寒风灌了进来,瞿心灯打了个寒噤,明翎连忙又将帘子拉了下来。

“没事了,我们走罢,回头使个人去官署盯着,实在不行……”

瞿心灯揉了揉眉心,实在不行的话,师父在京中还给她留了不少的人,要是真到了那一步,那就使一招金蝉脱壳,诈死先把柳淮救出来。

派去平川的探子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哪里了。瞿心灯想,她们要想仅凭自己的了力量查清这件事情太难了,两个依托父族而存活的女子,不能入仕,没有权利,在家是从父,嫁了出去又一辈子时候在丈夫之下。

朝廷有序,各门各部各司其局,好像所有是事情都给男人排完了,根本不允许一个女子插足权利,江湖上虽无序杂乱,但也凭拳头说话和一门技艺说话,哪怕你是个女子,要是有一门真本事,人家也顾忌你三分。

瞿心灯想着,等到平川事了,她的伤也养好了,就回去闯荡江湖,当个游侠,没准还能带着明翎一起,畅游天下,岂不快活?

*

“咱家在宫里这么多年,没有别的本事,倒是得了一门独家的手艺,就是再硬的骨头,也是能从缝里头给我撬开。”老太监不紧不慢的将一根三寸长的钢针放在火上燎了燎,将其递给了时候在一边的徒弟。

“不过咱家如今也是老了,不中用了,下手没个轻重缓急的,这些耗费力气的活计交给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还是放心一些的。”三公公笑道,身边侍奉的管齐神色恭敬的结果钢针,走向柳淮。

柳淮的双手被吊了起来,上身的衣服被扒了个干净,露出了遍布瘢痕的上半身,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左肩血肉翻滚焦黑一片,在往外去是一片皮肉坏死的紫色,星星点点斑驳的血液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看着叫人惊心。

针尖紧贴着他的肌肤之上游走了一番之后,在他肩胛下六寸三分处停下,紧接着,滚烫的针尖刺穿皮肉,在肌肤上绽开一朵猩红的血花,随着管齐手上的动作,泛着黑色的针尖一点一点没入了他的皮肉之下,直至三寸的长针尽数没入,在表层留下了一个红豆大小的出血点很刺骨锥心之痛。

“这是第几根了?”三公公托着茶盏,不紧不慢问说。

“师父,已经是第十七根针了。”

“十七根?”三公公语气上挑。

“这柳公子是个硬骨头,跗骨针搅损筋脉,寻常人第五根第六根下去就熬不住了,挺到第十七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管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

深宫里那些人多是是这样的阴司手段,眼前这个老太监是慎刑司出来的,在如今年太后娘娘身边跟了许多时间,在深宫之中淫浸多年,六宫之中谁见了都恭敬称呼一声“三公公”,今日他来,目的不纯。

“咱家也不愿为难你,这跗骨之针最是伤人根本,这十七根针扎进去,不死也落个半残。通敌叛国是死罪,大娘娘仁慈,欲给你一条活路,你若是松口在此签字画押,咱家必然保你大难不死。”

三公公眼神倨傲,边上候着的管齐连忙将桌上墨迹已经干透了的口供递了过来,柳淮垂着头看着那白纸黑字,心中止不住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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