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散尽,灯会即将进入尾声,独酒楼仍彻夜笙歌通明,热闹不减。
那小二上前迎客,眼光犀利瞧见这二人身上衣着是精细裁剪过的上等料子,又见通身气派出众,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
小二笑脸盈盈躬身带路:“二位客官里面请,刚好有一处靠窗的座位,视野甚好,能见千家万户灯火通明,看繁华人间极乐之处……”
刘令瑜抬手示意他停下:“给我一处包厢,我不喜吵闹。”
小二闻言,心觉来了个大人物,连连应道:“有的有的,客官随我来。”
这包厢确实幽静,虽然背对街市,无法俯瞰大梁的烟火人间,不过刘令瑜方才看够热闹,此处安静正合她心意。
刘令瑜环视一圈,落座前问小二:“沈公子说在你们这儿给我留了两坛桂花酿?”
那小二先是没反应过来,愣神好一会儿,才逐渐想起掌柜的叮嘱今晚会有一位要两坛桂花酿的贵客,千万招惹不起,不论谁摊上都要当祖宗一样供着。
没成想,这位贵客竟是被他摊上了!
小二惶恐道:“记得!记得!客官您先坐,小的这就去拿来!”
刘令瑜提醒道:“把门儿带上哈,没事不用进来了。”
小二连声点头,慌慌张张合上门走远。
刘令瑜在包厢里转悠了一圈,往木榻上一躺,伸起懒腰慢悠悠说:“凑回热闹可真是累人。”
随即,她倚靠木榻撑起身,问起徐季白:“徐公子从前会经常出来玩吗?”
徐季白坐于包厢正中木桌旁,正翻开茶杯沏上热水。
“不算经常,我多半在文渊阁,只与家人团聚时会出门。”
“那多无聊啊,你在文渊阁的时候就只读书吗?”
刘令瑜皱起眉摇着头,觉得这金榜第一要这样关起门读书才能拿下的话,不等放榜她就得憋出病来。
徐季白想了想,道:“和殿下一样,会有三两好友作陪,不算无聊。”
刘令瑜好奇问:“好友?我虽瞧你在文渊阁人缘不错,可真得你一句知心好友相称的人,会是谁呢?”
徐季白柔下眉目反问:“殿下不妨猜猜看?”
刘令瑜坐起身,倒真认真回忆起来:“平日与你走得近的可没几个,旁人都推敲不出谁与你交好。”
徐季白不可置否:“将来有幸入了庙堂,共事者大多也是文渊阁昔日同窗,若在文渊阁时就被人摸透喜恶,得知与谁来往密切,于我于他,都算不得一件好事。”
“有心人若是有求于我,亦或是有求于他,不好当面说辞,只能求托亲近之人,那这样是帮还是不帮?”
“若将来行差踏错,身陷囹圄,旁人知晓你与谁交好,落井下石,那人必遭连累,若撇清干系,又会落得个冷血无情的名声,总归不划算。”
刘令瑜疑惑问:“你竟然会去想这么长远的事?”
徐季白则道:“殿下不知前朝险恶,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以身殉道是小,唯恐拖累他人罢了。”
刘令瑜不接话沉默着下了木榻,缓慢走向徐季白身边坐下。
徐季白替她斟满茶水,继续道:“不过告诉殿下无妨,我在文渊阁与江公子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刘令瑜感到意外:“江鸣仪?文渊阁内传闻,你二人可是势如水火,那江鸣仪自入文渊阁伊始,次次放榜排在你之下,得了个万年老二的名讳。”
刘令瑜吹散茶水萦绕满面的热气,道:“看来传闻多半不可信啊。”
徐季白与她碰杯,道:“他人言语不及亲身己见。”
这时候,那小二敲响包厢房门,将两坛桂花酿放于桌面。
刘令瑜拿起一坛桂花酿,问道:“沈公子是付过钱了吧?”
那小二连连点头:“沈公子还叮嘱过,不等到姑娘来绝对不能交予他人的,否则他要来找掌柜麻烦。”
刘令瑜心想这次还算沈执安有良心,让那小二先下去,没事不用来叨扰,顺便掏出几些碎银两交给小二。
待房门关上,桂花酿的瓶口也被刘令瑜摘下,桂花酒香充斥整间厢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尝尝看,看看是否同他说的那样好喝。”
刘令瑜将另一坛推向徐季白,直接仰头对口将那酒饮下。
唇边沾染些许酒渍,刘令瑜意犹未尽,夸赞道:“果真是好酒,你快尝尝,再和我讲点江公子的事情,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徐季白不紧不慢将酒倒进酒杯,用唇轻抿浅尝过后,道:“江公子有回放榜时瞧见了自己的名次,于是夜半敲响我的房门,想问问我在做什么。”
“我当然是美梦过半,江公子说他这时候可是在挑灯夜读,于是他拉着我在院中比试,比写诗。”
刘令瑜轻笑:“哪有人大半夜拉人起来比试的?”
徐季白又饮下一杯酒,道:“我犯困犯得紧,没写两句就昏昏欲睡,江公子连写了好几张纸,待回神过来,我早又入梦乡,也不太记得写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清醒过来,江公子说与我比试实在无趣,不如今夜畅游一番。”
刘令瑜道:“这江公子怎么颇爱夜游?”
徐季白弯起眉目,道:“后来就这样熟络起来,只是我实在习惯不了他的作息,文渊阁中人便鲜少有人能见我二人在一起叙事。”
徐季白拿起杯盏敬刘令瑜一杯,问:“殿下和沈公子又是如何相识的?”
沈执安赠予刘令瑜的那桂花酒没几下就被刘令瑜喝去大半坛,神色却丝毫未变,连面红都不沾上一点。
于刘令瑜来说,她的酒量堪比万杯不醉。
就是吃了酒,话变得多了不少。
“沈夫人与我母家沾亲,虽是远亲,但与我母亲关系不错,母亲有一回过生辰,我碰巧遇见沈夫人带沈执安入宫,那天正下起雪,这不知礼仪的小子竟敢远远抛了我一身雪!”
“他父母管他甚严,所以能放他出来撒泼打滚的时候,多半是在我这给我添乱!”
刘令瑜絮絮叨叨,吐槽起沈执安来,一口气连吐百八十字也不嫌累。
徐季白替她斟满酒盏,微笑着问下第二个问题:“殿下少时过得开心吗?”
刘令瑜将徐季白替她斟满的酒一饮而尽,见刘令瑜饮下,徐季白也不动声色将面前的酒盏见了底。
他极少饮酒,平日算得上是滴酒不沾,今天格外破例,陪昭平公主喝了一盏又一盏。
“开心又不开心。”
刘令瑜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抚着面颊,两眼放空,道:“我小的时候,大梁还在打仗,宫中缺钱,母亲总以身作则,着素衣吃素食。”
“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内库也拿不出什么昂贵的药材,她谁也没说,就这么熬着,熬到身体垮了……”
“李洪兴还要当着她的面把琼儿抢走。”
刘令瑜回忆起那个秋天,李洪兴以太子不宜久待皇后身边,恐二人先后得疾为由,将还未断奶的刘子琼从长乐宫抱离。
从刘子琼懂事起,他身边照顾衣食起居的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李洪兴的那个菜户,刘子琼口中亲切的郑妈妈——郑喜儿。
刘令瑜知道母亲的无可奈何,她彻夜在思念她的孩子。
于是刘令瑜总悄悄去长乐宫,不顾母亲劝阻也要待在她身边,可后来母亲不愿见她,因为她病得实在太重。
入冬天凉,刘令瑜感了风寒,发起高烧。
李洪兴说是公主偷去长乐宫沾染过皇后病气的结果,坚决不肯让刘子琼踏出东宫半步。
刘令瑜偶尔会想到母亲弥留之际见不到她的儿女,同时带着深深的歉责阖上眼是什么样遗憾的心情?
徐季白见她情绪不高,抱歉道:“是我提起殿下的伤心事了,自罚三杯。”
他喝下满满三杯酒后,又斟满一杯,问:“那殿下现在过得开心吗?”
刘令瑜瞧见徐季白耳根逐渐泛起的微红,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双眸,不禁觉得有趣。
这是借酒壮胆,喝下一杯酒就向她讨一个新问题呢。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刘令瑜朝他凑近,桂花香萦绕二人身前,徐季白耳根的红静悄悄蔓延至眼尾,像极了她在调戏良家少男。
“李洪兴的仇我记着,他盼着我离开大梁,最好终身别回到故土,我偏偏不会遂他心意。”
徐季白虽染醉意,可他话语仍然清晰:“殿下此去,怕是很难……”
刘令瑜打断他:“不难,这世上没什么难事,是心之所愿做不到的。”
“心诚则灵不是谎话,若是做不到,那也只是决心不够。”
徐季白唇角动了动,最终没说出一字,拿起酒盏代替未言说的话语,再干下一杯。
刘令瑜忍不住劝道:“酒量不行就别喝这么多了。”
徐季白放下见底的酒盏,一动不动看着她。
刘令瑜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缓慢摆动,徐季白的目光起先认真随她的手指移动,没等刘令瑜再想该如何挑逗他,只见那手指被徐季白措不及防捉住了。
感受到指尖传来炙热的温度,刘令瑜下意识想要抽离,可怎么也扯不出手指,只能任他暂且握着。
刘令瑜面露无言道:“幼稚不幼稚,你是醉了还是没醉呀?趁机讨我便宜?”
徐季白没放开手,只摇摇头,随即缓慢将头靠向伏在桌面的手背上,持着一双澄澈无害的眸子,颇为无邪般,目不转睛看着刘令瑜,一言不发。
刘令瑜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着,心生微麻,也将头趴向桌面,毫不畏惧似的,和徐季白眼神交汇。
对视半晌,刘令瑜道:“徐季白,问了我这么多问题,让我问你一个呗?”
徐季白的眼皮微乎其微动了一下。
刘令瑜问:“你是怎么看我的呢?除了月亮和朋友之外,还有其他的评价吗?”
徐季白松开了刘令瑜的手指,指尖不自觉摩挲着桌布,将他的那双眸藏了起来,埋进臂弯里。
“哎哎哎,不带这么逃避问题的啊。”
刘令瑜点着他的额头,两只手硬是钻进徐季白的臂弯里,捧起徐季白不见红却发烫的脸颊,语气坚决道:“你得回答才行。”
徐季白虽醉意不显脸色,可他红在眼尾,此时一双无辜的眸子看向刘令瑜,倒让刘令瑜觉得不好意思,像自己欺负他似的。
“咳……”
刘令瑜放开手,重新坐回位子上,道:“你要是不愿说就不说了。”
包厢一片宁静,刘令瑜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徐季白最终还是开口,说的话并不算好听。
“无可奈何花落去,怎能再说徒劳无功的话,成那无终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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