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最后还是喝完了那碗粥,朝青年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她实在不知道如今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人,
生气不合适,不生气也不合适。
仿佛是对她散漫了三年的报复,最近这几天里麻烦事一件接一件,连喘息的时间都吝啬给她,成天东奔西跑耗费脑力,哪怕情况还在掌控中,她依旧不免生出“这堆糟心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的抱怨,
该夸一句不愧是她,当初的预测果然很准吗?
最后一笔落下,路遥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用镇石压着白纸,等待风将墨痕吹干。
新的药方已经定下来了,如果一切顺利,只需要两个疗程,青年体内经年累月的毒素就能被连根拔起,
但有得必有失,如此激进的做法,势必会伤到元气,短时间内陷入虚弱,因此祛毒之后必须进行长期的温养调理,以弥补身体的亏空。
有点冒险,但能够接受,路遥检查无误,放下那张轻飘飘的纸,目光悠长,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办法。
在天色稍晚的时候,她敲响了药房的门。
黑发的青年明显还没有休息,穿着齐整得好像随时都可以外出,路遥注意到,这人的腰上还悬着之前那柄用来伪装的剑。
剑的来历她已经记不太清,大概是阿轩从哪里寻来送给她的。她不擅长剑,就把它闲置在屋里,几乎没怎么用过,
但剑是好剑,吹毛断发,是把杀人的利器。
进了屋,路遥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木榻上的被褥铺的平平整整,一个印子都没有,薄衾叠成方块的样子,放在矮榻的一角,
看起来,屋子的主人根本没有要就寝的意思,似乎想要抱着剑独坐到天明。
路遥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热腾腾的药汁推到青年的面前。
一如往常,这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动作流畅地端起碗,把里面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甚至,路遥看到了,在她把药碗递过去的瞬间,青年的眼神还放松了一些,好像在为他终于能派上用场而高兴,
哪怕这所谓的“用场”对他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路遥暗自磨牙,难道不该等到身上的毒都解开以后再来高兴吗?
收回碗,没忘记留下一颗蜜饯,她什么也没说,如来时那般径自离开。
黑发的青年目送翩飞的衣角消失在门外,随后低头看着被少女留下的蜜饯,眉宇间的浮起些许疑惑和担忧,
刚刚的那副药,好像有些古怪。
空气中还残留着刺鼻的药味,口腔中难以言喻的怪味几乎要麻痹他的舌头,虚无缥缈的直觉在向他发出尖锐的鸣叫,
邵衡从不会忽视这份来自直觉的警告。
他熟练地无视味觉传递来的不适,沉下心,抽动鼻尖,像个耐心的猎人,摒除杂念,全神贯注,从重重干扰中抓住他想要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让他感觉不对劲……
脑海中飞速抓去和对比他所知的气味和味道,
其中一样东西很快占据他大脑的全部,
邵衡猛地睁开眼睛,
是血!
血的气息,血的味道!
死士的出身注定了他常与鲜血为伴,他闻到过太多次血的气味,以至于到后来仅凭气味就能分辨出血的种类,
无论是在预备死士的训练营里还是出营之后的任务中,他亦曾品尝过太多次血的味道,他自己的,敌人的,或是野兽的,
那种湿热、咸腥、带着铁锈味的气息,几乎要被属于药材的浓厚的苦涩完整掩盖过去,
但邵衡能够肯定,这副药其中一味药材必定是血,
人的血。
再回看一下刚才的场景,方才还不觉得,可如今想来,医师的样子也有些奇怪,
黑发的青年眉头紧锁,锐利的双眼似乎穿透时空,再一次看到了不久前进屋的少女,
递出药汁,放下蜜饯,带着空碗离开,
短短几息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再回放,
在目光又一次掠过少女袖摆的某个瞬间,邵衡终于捕捉到了异常。
医师把药碗递给他的时候,宽大的袖口随着少女的抬起手臂的动作而往上滑了一点点,露出了被掩盖在袖袍下的,佩戴在少女腕上的手链,
那是条很好看的珠链,用细碎圆润的宝珠串成一条洁白的星河,再用天青的玉石作为点缀,淡雅不失精致,和医仙看起来很般配。
医师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邵衡想。
女儿家大多爱美,会随身佩戴些好看的饰品装点自己,家境富裕的大家闺秀名门望族会以金银珠玉为饰,寻常人家的女孩会用彩色的长绳编织好看的手链,哪怕出身贫苦一些的姑娘,也会寻来好看的小花做成精巧的花环耳坠,
而医师的打扮总是素净的,从头到脚,只有发上一条发带、腰间一块挂坠能算得上装饰,
可方才,医师在腕上戴了一条手链,珠链串成的星河大约两指宽,恰巧可以挡住手腕上不想让旁人窥视的伤口。
种种细节结合在一起,一个邵衡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推测顺理成章被送到了他的眼前,
仿若贯彻平地的一声惊雷。
如果事实果真如他心中所想……邵衡绷紧下颚,颤抖地低下头,抬手覆在双眼上,让混乱的心沉浸在冰凉的黑暗中,自欺欺人地拼命找寻别的可能,
医师是不是受伤了?药材里的血是什么家禽野畜的血吧,毕竟他有听说过,猪血能补血,羊血能化淤,鸭血能解毒?
但越是寻找,唯一的真相就越是明了清晰,
他或许骗的了别人,却从来都骗不了自己,青年掩藏在手掌下的眼睛渐渐润湿,眼眶通红,
在压抑的死寂下,空气中忽地飘来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模糊哽咽,很快又归于沉寂。
身体逐渐发热、发烫,血液沸腾,心跳加剧,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当症状持续到某个时间点,腹腔熟悉的锐痛如尖刀刺入脊髓,
邵衡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小腿撞到木榻上,激起一阵钝痛,他脊背死死抵着矮塌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按压住小腹,另一只手撑在地面,因太过用力而痉挛,指甲在地上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来的好,意识在痛苦中沉沦,邵衡却觉得痛快,来的正好!
像他这样的人,只会是神女的拖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件事!
又或者他从来都知道,只是放任自己沉沦,闭上眼不愿去看,不愿去想?
是他一直自欺欺人
是他一直心存侥幸
是他一直贪心不足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所发生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
邵衡费力地喘息着,恨不能再疼一些、更痛一些,好让那几乎把他淹没的愧疚能减轻一点,好偿还哪怕一丝的罪孽。
神经已经痛到麻木,有那么一个瞬间,五感好像离他而去,寂静的连心跳都归于虚无,听不到,看不到,仿佛困于肉身的灵魂挣脱枷锁,在空茫中寻得短暂的宁静。
然后,当他恢复意识,太阳已经升起,清晨的阳光驱散黑暗,毫不吝啬地落在他的身上,
沐浴在阳光中,邵衡只感到沁入骨髓的冷,他的过往就像一只只从地底中探出的骨爪,爬上他的脚背,攀附他的脚踝,拉扯他迈向光明的腿,欢欣鼓舞地期盼他重新堕入幽冥。
他还活着,
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未竟的事。
医师再一次送来了药汁,
味道和昨夜的那一碗一模一样,
邵衡看看还冒着热气的汁液,发现自己做不到之前那般一饮而尽。
“趁热喝。”
在他的对面,白衣的少女还在催促,腕间的天青玉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邵衡逼自己直视医师的眼睛,哑着嗓子,一字一顿,主动提起,“您、之前、从没带过、手链。”
“是没带过,”少女怔住了,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很快错开视线,掩盖住刹那的异样,手指无聊地敲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那颗玉石也轻轻撞击桌面,发出“啪”的轻响,“抓药看诊都要用手,带着手链会很麻烦。”
“可、”邵衡觉得嗓子干得厉害,“可您现在、”
“啊,你说这个啊,”少女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近我有些累,想休息几天,不用去南山堂看诊,就算带着手链也不碍事,”
说着,她抬起手腕晃了晃,侧过脑袋,似在欣赏腕上流淌的闪着光的星河,“而且,你不觉得很好看吗?之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偶尔带一回,看起来还不错。”
晃动间,邵衡一眼看到了星河下藏的掩饰的一角纱布,“……和您、很相称。”
不待他再说什么,白衣的少女又一次催促道,“说这些做什么,先喝药。这药得趁热喝,凉了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是。”
没办法拒绝,邵衡闭上眼,拿起碗,仰头,任由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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