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基地里一片寂静，只有操作台待机的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睛。林夕被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惊醒。不是警报，也不是汪阿姨念珠的异动，那声音太轻，太沉，像是压抑着的呼吸，又像是金属与玻璃的轻微碰撞。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循着声音走向通往小阳台的廊道。
基地是由地下室改造，所谓阳台，不过是嵌在街道水平面之上、带着厚重防爆玻璃的一处狭窄凸角。此刻，清冷的月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一个挺拔却笼罩在浓重阴影里的轮廓。
是张平。
他背对着室内，倚靠着冰冷的玻璃墙，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带有磕痕的金属酒壶。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肩上，却驱不散那周身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孤寂与沉重。他没有喝，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用指腹摩挲着壶身，目光投向窗外死寂的、被霓虹灯余光染成暗红色的城市天际线。那身影，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与平日里那个沉稳可靠、发号施令的队长判若两人。
林夕的脚步顿住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悄悄退回去，每个人都有不想被打扰的时刻。但看着那仿佛承载了太多、即将被压垮的背影，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脑海中闪过“学校”关卡里，他拿起宋清日记时那瞬间晦暗的眼神，还有平日里提及“寻找”时那份深藏的执拗。
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轻轻走了过去，没有靠得太近，停在与他相隔一步的距离，也望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睡不着吗？”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张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酒壶微微握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低沉的单音：“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同病相怜的静谧。夜风透过缝隙，带来一丝凉意。
“我以前，”林夕忽然开口，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飘忽，“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堆满书的小房子。”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仿佛在看另一个时空的人。“不用很大，阳光能照进来，养几盆绿萝。每天看看书，写写没人看的故事，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很没出息？在图书馆工作，就是因为那里最接近这个梦想。安静，有序，时间像书页一样，一页一页，慢慢翻过去。”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那样……直到变成一个和蔼的、戴着老花镜的图书管理员老太太。”
可是，那本黑色的日记本，打破了一切。它将她从那个井然有序、充满油墨清香的世界，硬生生拖入了这个充斥着扭曲规则、无尽恐惧和生死一线的诡异旋涡。
张平依旧沉默着，但他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了他半边坚毅的脸庞和下颌线紧绷的弧度，表示他在听。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恍惚，”林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有些冷，“觉得图书馆的书架，实验室的坩埚，古镇的牌坊，城堡的尖塔，还有学校的天台……它们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甚至……都快记不清阳光照在书页上，那种暖洋洋的、带着纸香的味道了。”
她说完这些，便不再作声。她没有询问张平的过去，没有触碰他那显而易见的伤口。她只是将自己的脆弱、那被“游戏”碾碎的平凡梦想，摊开了一角，放在这清冷的月光下。这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我理解你的沉重，因为我也有我的不堪重负”的默契。
良久，张平终于动了。他抬起酒壶，却没有喝，只是将冰凉的壶身贴在额头上，仿佛借此冷却某些翻腾的情绪。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我父母走得早。”他开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剥离出来，“我和小安……是相依为命长大的。”
“我当警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保护点什么，想有个能抓住的秩序。”他的目光依旧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城市的灯火，看到更久远的过去，“小安她……从小就聪明，敏感，喜欢画画，画的都是些奇奇怪怪、色彩很浓烈的东西。我总是忙，觉得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了，就没太在意……”
他的声音在这里哽住，握着酒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响声。月光下，林夕能看到他下颌肌肉绷紧的线条。
“那段时间，她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画那些眼睛……我要是……我要是能多问她一句，多陪她一会儿……”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刻骨的悔恨与自责。他将酒壶猛地从额头拿开，仰头灌了一大口，浓烈的酒气在空气中散开。
“她留下这个，”他晃了晃酒壶，金属表面反射着冷冽的光，“把我拖进这地狱……也许，是恨我没能保护好她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人心头发酸。
林夕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明白了张平身上那份远超常人的坚韧和沉默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警察的职责，更是一个兄长未能守护至亲的赎罪，是一份沉甸甸的、用自身性命做赌注也要找到答案的执念。
她没有说“这不是你的错”之类苍白无力的话。她只是向前挪了一小步，让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几乎重叠。
“至少，”她轻声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张平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林夕脸上。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同样历经失去、却依然试图抓住些什么的清澈和坚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深褐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将酒壶盖拧紧，收进了口袋。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的喧嚣，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两人并肩站在狭窄的阳台上，望着窗外那片被月光和霓虹分割的、光怪陆离的城市，谁也没有再说话。但某种无形的东西，似乎在沉默中悄然流动，将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绝望的漫漫长夜里，拉近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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