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途记得清楚,那昨日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今日着了另一套衣,正如画上的丝毫不差,精致的画功赋予了衣裳以灵性,活了一般。蓝白层次分明的交领襦裙,不施任何纹饰,仿佛春风轻拂,起了层层浪纹,掩着女子的绰约多姿。
他们也算是聪明而有情致的,就着那长桌,用各式茶具做了弯弯曲曲的摆设,用纸折了小小的船,用手在这区间里推来拉去,仿了曲水流觞的雅致。两人以茶代酒,不亦乐乎,仿佛这天地间唯有此二人。灯笼内的烛光映衬着桌上的景,倒也有了桃蹊柳陌的错觉。
“那是一个漂亮的人,身材挺拔,颀长且匀称,发丝乌黑不散乱,衣着得体有品味。他的侧脸像精雕细琢的石像,棱角分明又柔和,五官立体精致,望向她时面带笑意。她却浑然不知,或许是故意将心迹藏起来,内心已产生了更深的情愫,只是为了不让人看穿。因为她一笑,便会惹来旁人的一番嬉笑,要将她的心事说出来。”
涂途的心底起了声音,默念着那娟秀的小楷所写出来的文字。她只看一次便记住了。那二人似乎觉察到了涂途的眼神灼灼,用手做了喇叭状,悄言悄语了一番,不约而同向这边看过来,涂途赶忙将头沉下去,捱了一会儿,悄悄用手扒了柜边探头探脑,这一看不打紧,直将涂途吓了一惊,那二人已经来到柜台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涂途屏住呼吸,顺着二人指点的位置看去,二人已将架子上的棋盘棋子取出摆好,黑子落下,白子紧随其后。起落之间,谦逊有礼。“原来是要下棋。”涂途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稳了稳,整个人还没来得及放松下来,她又一次注意到了藏于柜台下的纸张,如昨日一样,纯洁的白纸,无字无画。涂途屏住呼吸,用两只手叠摞着捂住口鼻,只露了一双眼睛注视着二人。
善棋者镇静慎重,二人不疾不徐,直至棋盘满格,打乱了棋子,各自笑将起来。春日繁花正盛,沿街的花红柳绿在月华之下不减争奇斗艳,落地玻璃窗成了天然的框架,选了最好的角度,将自然之美定格其中,浮翠流丹,墨色渐褪。不知不觉到了河倾月落,涂途眼皮直打架,清晰的人影变得漫漶不清,脑袋一点一点歪下去,沉沉入睡。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涂途抱腿坐在柜台后,挺直了腰背靠在橱子边。“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想着想着,忽然心生沮丧,“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吗?还是——装作没有看到我?”她侧身从柜台下的抽屉里将藏匿的纸张取出来,赌气般自语道:“我倒要瞧瞧,这二人还会怎样!”
心有事,这时间也变得错乱起来。一会儿疑心过得快,一会儿又觉得停滞不前。长日暗夜,既是一晃又是拖沓。在茶室踱步,走得腿酸,好容易捱到了晚上,竟是困意袭来,强打着精神,终究敌不过瞌睡虫的捣乱,两臂搭在椅背上,头一靠,昏昏睡去。手里却紧紧攥着那纸张。
远远的,有丝竹管乐的清雅声传到耳朵里。近了近了,这声音就在耳边,朦胧间看到模糊的两个身影,琴瑟相和,最是惬意。女子抚筝,歌声如汉宫明月;男子奏弹琴,通达从容。
乐声入耳,一曲终了。涂途两眼挣扎着张开,茶室已是灯火通明,一时辨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似是有夏夜的氛围,风中带了暖意,夹杂着一丝微凉,凉暖之间,涂途不禁打了寒颤,两手摩挲着两臂,坐正了身子,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二人。
涂途笑得凄惨:“真是准时,没白打了瞌睡。”
她坐的凳子就在茶室中央,故意耍了赖,偏就坐在这儿不挪窝儿,管这二人会不会看到自己呢!她的手里握着那些写满字涂满画的纸张,眼神在二人与纸张之间徘徊,眼睁睁看着那纸上的色一点点消退,成了纯洁的白。
这一日,女子果然又换了新的衣衫。一身白底旗袍,上面绣着脱俗的杜鹃花,外搭网格状带流苏结的大红毛线制披肩,中间别着一枚镶钻的白色夹子。她正与他对着窗外墙根下不知名的小花谈笑着,善花者品性怡然,二人的笑声不时传来,有着花苞欲放的含蓄。
说笑间,她将披肩解下搭在椅背上,露出内里的立领旗袍,天鹅颈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裙摆垂直向下延伸,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柔美复古的连肩袖、吉祥寓意的如意襟、凤凰和鸣的盘扣,娇媚婉转的容貌,连涂途这个女孩子看了都舍不得挪眼。
“这画功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啊!”
涂途感叹着,惊诧茶室内有了回声,有人在附和着她。环顾茶室四周,是那二人取了宣纸与笔墨,着手作画提字。善画者至善至美,善书者至情至性。他做了一幅河清海晏之间,自有空谷幽兰,赘了秉烛夜游的二人背影,在竹烟波月悠然自乐。她提笔落字,写了诗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眸,她微笑着挪移了眼神,随口吟了诗:“一束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他迎上去,接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二人相看着发笑,细细地对诗下去,虽是面容含笑,但涂途听得懂:“可都是伤感的诗句呀,白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再好的风景也有更迭的时候,再好的时间也有消散的时刻。这一时尽了,下一时还需要等待。我们都固执的相信等待,执着于等待之后的结果。一味的去相信结果一定是好的,哪怕是不好的消息传来,也偏执的以为是玩笑话。
涂途习惯了等待,普塔雅见了吓了一跳,惊问她是怎么了。涂途眼神涣散,懒懒地瞥了普塔雅一眼,喃喃道:“没事呀。你回来了?”普塔雅从山中归来,精神奕奕,朗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憔悴?”
涂途摇头道,两片子嘴唇倒是灵巧,音调却是不搭:“我挺好的呀。”说着,呵欠连天。
普塔雅用曲口盘盛出一沓糕点:“你要不要来尝尝?”不等涂途答话,她已递了过来。涂途摇头说不想吃,普塔雅也不勉强她,重又放回到盘子里,笑道:“那我就放这儿了,你愿意吃的时候再吃。”她不安地看着涂途的脸,“你真的没事吗?”
涂途斜着眼睛睃了普塔雅一眼,依然摇头,慵懒地答道:“我会有什么事?”普塔雅点点头:“你如果没事,那我就放心了。茶室这几天不会开,我还想再休息休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伸向了柜台下。涂途脑袋迷迷糊糊,眼睛还是好使的,眼看着普塔雅的手将要摸到那布包,猛地一个激灵,极为清醒,阻止着普塔雅:“你要干什么?”普塔雅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布包,左右试了试,没说话,脸上却变了色。
涂途赶忙起身扑过来,两手拽着普塔雅的胳膊,轻声道:“没有人动过。”普塔雅看着涂途,强颜欢笑:“什么?我没说什么呀。”涂途两手一松,无力地垂下去,嘴里喃喃道:“真的没有动过。真的!”她注视着普塔雅的眼睛,那双直愣愣瞪着自己的大眼睛,忽然发狂道:“是真的!”
这一喊,吓了自己一跳。才发觉茶室依然只有自己一人,哪里能见着普塔雅的影儿。她正游山玩水乐不思蜀,怎会舍得提早回来。涂途本是坐在柜台后的地上看那几页纸,看着看着眯了眼,打起了瞌睡。不知何时,那几页纸已散落在地,两只手也垂到了地上。涂途轻抚了胸口,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眼睛不经意地向着柜台上一看,瞬时呆住,竟有一盘糕点,是梦中出现的糕点。
涂途迅疾扫视着整间茶室,什么也没有。她用了两根手指拿起一块点心,翻来覆去的看着,是新鲜的。捧起来簌簌掉渣,内里的椒盐味道蔓延开来,其中夹杂着迷人的坚果香,两种香气在激烈碰撞,跃动着清甜和咸香的滋味。不拖泥带水的味觉厮磨,是直来直往的释语,也是敢爱敢恨的注脚。
“是淡烟细雨微风起的季节,但我们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开始交谈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我不经意间的一个回头,正迎上你又大又美的眼睛,像幽深的汪洋,游着梦幻的鱼群。你上扬的嘴角带着金子般的光辉,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却终究用清楚的语音只说了‘你好’,我一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竟对着你念起诗来,又说起遥远的孩童时候的事。我原以为你会因为无趣而心不在焉,没料到你却饶有兴味的催着我讲,直到我也忘却了应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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