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画面变化,一小段视频被播放。
视频的拍摄地似乎是医院,一位身着病号服的瘦弱老妇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头戴透明的呼吸机面罩,双手和双脚分别被宽大的束缚带勒住,死死地绑在床头和床尾。她的身侧摆放有大小高度不一的若干设备,许多颜色各异的线缆从这些设备中引出,伸入她的病号服之下,接在她的头上。
“现在让她恢复意识合适吗?”画外,一个年轻的男声迟疑地说。“哪怕是最低剂量的镇定剂,她的身体都不能承受了。”
“弄醒她。”另一人,一个冷淡的女声简明扼要地指挥那年轻男人。“家属已经签署相关协议,本次观察结束后,安乐死会被立即执行。”
沈莫认识这两个声音,年轻的男声是随边边,另一个人……就是坐在他身边的丁织!他几乎要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情。
视频仍在继续播放。
一阵键盘的敲击声和拨动开关的操作声后,扣在老妇脸上的面罩内扬起一阵浅淡的红色烟雾,似乎是某种特殊的气体被通了进去。
老妇缓缓睁开眼睛。起初,她明显有些怔然,露出如在梦中般的迷茫之色。但很快,她双目圆睁,青筋暴起,胸膛快速地起伏。
老妇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我、我的丈夫!”她撕心裂肺地哀号。
“他死七年了。”丁织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在他临死前,你的女儿和儿子曾恳求你回去见他一面,但你说‘请假要扣当月工资的百分之十,再说他已经要死了,我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老妇爆出一阵尖利的嚎叫,在病床上剧烈而痛苦地挣扎。在她周身,各个设备的显示屏上,数值或线图走势剧烈地变动。
“我,我不想的,为什么?”泪水从老妇的眼眶中涌出,沿着她满面的皱纹横流到病床上。
“让我们回到现在,”丁织说,“你的孩子们签署了安乐死协议,你现在处于惊醒状态中,这个过程应该还会持续几分钟,我问一些问题,你如实回答,随后就能获得解脱,明白吗?”
随边边低声说:“这会不会太直接……”
“闭嘴!”丁织厉声喝止他。
“你曾就职于中心研究院的医学部,对吧?”她继续对那老妇人说,“你今年六十五岁,是少数的能在衰弱症第三阶段停留得很久的人。看看周围这些仪器,强行帮你维持生命、维持意识清醒的和记录脑活动参数的,看看它们,你就能判断出自己多有价值。告诉我,你是否能暂时挣脱悲痛,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老妇人急促地喘息了一会,才勉强回答:“可以。”
“你是否有还记得,昏迷前的发生了什么?”
“我、我在第三十七医院搬运今天的医疗废弃物,突然觉得心脏很痛……不,等等,让我描述得再清楚一点,”老妇人闭了闭眼睛,“我的症状是心前区绞榨样疼痛,伴窒息感,且疼痛向左侧肩膀放射。我心梗发作了。”
“很好,你在有意识地使用过去学过的专业知识。”丁织说,“你被同事及时送进了医疗舱,但抢救并不算成功。你时日无多,按理来说接下来就是在意识不清中等待死亡。这时,你表现出了强烈的情绪反应,哭叫,挣扎,忏悔呓语;你被判断为即将进入惊醒状态,是很宝贵的样本,于是被转运到这里。”
老妇人差不多平静了下来,但还是在默默地哭泣,她的眼泪将头两侧的床单浸湿了大半。
丁织说:“在醒来前,你是否在做梦?”
“对,我梦到许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老妇人虚弱地回答。
“少年时,起居老师彻夜不眠地守在发烧的我的身边;成年后,我进入医学部;中年时,与我的丈夫组建家庭,并让我的第四个和第五个孩子加入我和丈夫的小家庭;七年前,在堆满了废弃针管和一次性手术衣的垃圾车前,我像撕开鞋底沾着的口香糖一样,略带厌烦地告诉女儿和儿子,我不可能请假。”
“我看着那个身穿防护服在女儿与儿子面前的人,觉得好陌生啊。”老妇人说。“我像是被倒扣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无能为力地瞧着别人接管我的身体。我被抽离在外,被囚禁了。我很生气,即愤怒又悲伤,我像个打过了头的气球,快爆炸了。就这样。”
丁织:“醒来时,你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好像是在常年门窗紧闭的房子内,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老妇人回答,“你见过割腕自杀的人吗?我在医院里工作所以经常能见到,他们中意志坚决的家伙,往往义无反顾地冲大动脉下手,然后……血就会从伤口中喷涌而出。那就是我刚醒来时的感觉,有人往我的大动脉剌了一刀,让我内冻结已久的血重新开始流动。我是个臌胀的气球,被戳漏了气。”
“你在胡言乱语,不过感谢配合。”丁织说。
“快看仪器!”随边边惊呼,“她的惊醒状态要结束了!”
众多设备显示屏上,数值和线图走势都在明显地下降。
“调整刺激参数,维持她的意识!”丁织喊,“在惊醒结束后,我们还需要记录至少三分钟的脑活动数据!”
视频播放完毕。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情绪的激烈程度可能千差万别,但患者一旦惊醒,就能拥有较为正常的情感能力。”朝日摇晃着他的脚说。不似刚才,这会他的肢体直接形同鬼魂般没入主席台中。“中心研究院认为,惊醒与治愈情感衰弱症息息相关。”
沈莫的背后,有人小声地嗤笑。
“谁知道这次有没有找对,”那人应该是在对他的同伴说话,“以前中心研究院还认为具有强烈的某种情感,能延缓衰弱症病发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莫觉得朝日好像往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但惊醒现象只会发生在极少数人临死或濒死时分,可遇而不可求,更别提要在设备齐全的条件下将整个过程记录下来。”朝日继续说,“出于相关法律的限制,不可能人为聚集临死的患者;出于伦理道德的限制,不可能人为制造患者的濒死场景;但是,我们的的确确需要更多的患者,在可控状态下完成整个惊醒过程。”
“于是,‘回溯计划’诞生了。”
朝日身旁被投影出多个硕大的粉色三维大脑模型。
“请先让我向大家郑重地介绍‘缸中之脑’。这个词原本只是一个假设,原意是将大脑从人体中取出,放入装有营养液的缸中,连上能传递神经电信号的计算机,让缸中的大脑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在21世纪初,一个也名为‘缸中之脑’的计划被提出;某个巨头出于增强技术储备的动机在社会面上广泛征集绝症患者,冷冻他们的大脑,以待科技进步后再唤醒被冷冻者,为其更换身体或治疗疾病。”
随着朝日的讲述,这些大脑被一一对应地放入长筒状的透明容器中。
“这个计划是失败的,”朝日继续说,“首先,人类的科技一直没能发展到这等能够近似‘起死回生’的地步;其次,发起这计划的巨头很快就破产了,它倒台后,这些大脑生前签订的冷冻期限也一同到期,并不再享有人权;它们统一由政府接管,作为科研材料被储存至今。”
“让我们将话题重新回到如何控制患者惊醒上来。”二代人工智能如同羽毛般飘到投影画面旁。
他指着那些被装进容器中的大脑说:“在本计划中,病程处于第三阶段的患者会与缸中之脑相连,共同生成梦境,并在该梦境中一个梦境主人,这个梦境主人是由患者意识和残留的缸中之脑意识合二为一生成的。在梦境中,患者能暂时地挣脱病魔,同时受‘缸中之脑’的记忆所影响,以为自己生活在21世纪的某人;此时,患者即可借由梦境主人的形象正常地表达自身的情感。
测试员需要做的,就是进入这个梦境里,根据梦境走向引导梦境主人的情绪起伏,直至这种情绪起伏逐渐积累,或某一瞬间剧烈波动,从而达到某一阈值。在现实中,工程师们会实时监控患者的大脑活动数据,并辅以相关手段放大这种情绪波动的幅度,以令患者在不危及生命的状态下惊醒。”
“引导的方法基本上有三种。”朝日说。投影画面应声分成竖向等分的三块,从左到右分别呈红色、灰色和绿色,红色区域的中心浮现出蓄势待发的剑,灰色区域浮现出悬吊在半空中的怀表,绿色区域浮现出倾斜放置的火箭。
他伸手点在那柄剑上:“第一种是对抗,和梦境主人的期望对着干。”
“第二种是顺从,任由梦境自由发展,”他指着怀表图标说,“人的梦大体上可以分美梦、噩梦、不好不坏的梦和稀奇古怪的梦四种类型,顺其自然,代表该梦境可能会走向这四种类型的任一种。”
最后,朝日挪动手指点在火箭上。“第三种是加速,顺应梦境主人的期望,加速梦的发展。”
他重新飘回主席台上坐下。
“测试员需要根据自己判断,选择最能引发梦境主人情绪波动的引导策略;当然了,可以从始至终选择同样的策略,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变更策略;极少部分梦境,甚至顺其自然就可以使患者的情绪波动达到阈值,从而满足惊醒的条件。”朝日说。
“本次选拔会中,各位会随即进入某个梦境中。祝你们好运。”
投影画面消失。众人的头顶传来此起彼伏的机器运转声。
沈莫抬头,只见天花板上裂开数个大口,每个大口中垂下一个端部连有线缆的灰色头盔;这些头盔慢慢下降,最后停在绝大多数人头顶上方约10cm处。
基本上,头盔与坐着的人一一对应。而之所以说用“基本上”来形容,是因为丁织的头上空空如也。
朝日的脸上挂起客套而标准的微笑。“我知道诸位肯定还有不少疑惑,我很乐意在梦境中为诸位解答任何问题。请戴上头盔。”
沈莫举手捧住自己脑袋上方的头盔,稍一用力便将其拉了下来。
他戴上头盔,视野一片漆黑,周遭的声音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心跳声还在耳边砰砰作响。
“沈莫,虽然之前通过此刻交流过,不过那会我的情感模块并未参与其中,所以不作数;现在,正式向您问好,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朝日。”一片黑暗中,二代人工智能的声音轻柔地在他的耳畔响起。
“您的梦境已被分配好,根据初步的信息读取,它的主题是葬礼。入梦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浓稠的黑暗吞没了沈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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