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幽怀殿,大宫女冰月立马迎了上来,喜气洋洋道:
“公子!咱们家里又来信了!”
“真的?”
楚清怆将一身的寒气抖去,难得露出了个稚气的笑容,立马从冰月手里接过了家书。
夫妻之情,他已经不会再肖想了。
如今唯念的,只有父母之爱,天伦之乐。
若是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他的病症,会不会答应把他接回家?
这宫里一点也不好,他不想带着孩子死在这里。
楚清怆将书信轻轻展开,上头的笔迹端正俊秀,一看就是楚侯夫人沈若昭所书。
他竟有些本能地畏惧。
因为往日的书信,大多是楚侯亲书。虽说也只是些寒暄,但楚清怆还是能从那些客套的用语中,咂摸出几分关怀之意。
可沈氏不会,她写信给楚清怆时,大多连个称呼都没有,只会冷漠地吩咐着他办事。
楚清怆记得,上一次仿佛还是想法子带楚云璋去巡猎,让他在御前有个露脸的机会。
楚清怆觉着自己今日实在是软弱过了头,他匆匆将眼移开,实在无法继续读下去。
冰月有些不耐,干脆帮着他念了起来。
“云儿已有弄璋之喜,你可挑时机告知陛下,共贺大喜,商定后事。此事不可延宕,速速去办。”
冰月眼睛都瞪大了。
她本就是大公子房里的人,若是大公子有了陛下的皇嗣,那她岂不是又可以回到大公子身边了?
想到这里,她也不禁替大公子开心起来,却没注意到一旁的楚清怆早已吐血晕了过去。
太医陆尚也没料到,卯时他刚嘱咐了楚清怆要好生静养,午时他就把自己气晕了过去。
可望着病榻上形销骨立的人,苛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
“你想好了吗?当真什么也不说?”
陆尚出身医药世家,与楚清怆自幼相识,楚清怆这些年过得苦闷,也只有他常来探望。
亲眼见着楚清怆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点灯熬油似的熬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记得晨间时,楚清怆分明还有力气同他说些玩笑话。
“你说他们知道我要死了,会不会后悔以前曾那样待我?”
陆尚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像如今,他同样不知该如何开解眼前心如死灰的人。
楚清怆摇摇头,清笑起来。
“不必了,你放心,我并不是要搞什么瞒住死讯,让他们在我死后才追悔莫及的恶俗戏码。”
陆尚有些急了,又用手指了指楚清怆那尚不明显的腹部。
“那它呢?或许有了它,陛下能……”
楚清怆笑得更加凄凉了,他把书信递给了陆尚,低声道:
“大哥也有了,所以我才不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陆尚,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我怕我还没有死,他们就开始筹谋着要立新后,筹谋着让我早些把位子让出来。
将死之人,心思总是敏感许多的,若要面对着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会很难过。”
陆尚有些难以置信,若是非说他二人有何接触的机会,那就只有……
楚清怆点点头,“是巡猎那次。”
那岂不是早有预谋?
沈氏当真是个好母亲啊!
连陆尚都忍不住替楚清怆心寒起来。
楚清怆在鬼节出生,又遇难产,害得沈氏险些没了性命,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庄子上。
所以楚家人待他不亲厚,陆尚是可以理解的。
但非要厚此薄彼到这个程度,又与禽兽何异?
楚清怆见陆尚气成这个样子,反而宽慰起他来。
“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好怪谁呢?反正不是这次,也总会有下次,说不定,这也并非第一次。”
陆尚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楚清怆面色发青,连咳都咳不出来,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他心内大骇,忙抽出几根银针来,扎在了几处大穴上,乌黑的血液瞬间从口鼻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
楚清怆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陆尚早已是心痛难当,扶着他的肩膀,又给他顺了几回气,这才哽咽道:
“你日后万不能生这样大的气了,否则神仙来也救不了你的命!明明晨间那回,还有半年的,你知道如今……”
楚清怆将眼闭上,摆摆手,艰难地打断了他。
“无妨,剩下的日子里,我会好好保养自己,争取让他来这个世上走一遭,有他在,我不会放弃自己的!”
陆尚心中明白,若是不及时引毒,楚清怆和那个孩子,谁都保不住。
但楚清怆能这么想,他也不能泼他的冷水,只含泪笑道:
“好,届时让他认我做干爹!”
楚清怆笑了起来,点头应下,这才命冰月进来,把陆尚送出去。
陆尚本已走到了门口,却不知为何,心灵感应般地又回头望了他一眼,冲他笑道:
“欢笑尽娱,乐哉未央!阿清,生辰喜乐!”
楚清怆也冲他扬了扬手,“喜乐,我们都要喜乐!”
陆尚走后,楚清怆也再没了应付人的精力,他蜷在榻上,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之中。
有刚出生时,从沈氏肚里翻涌而出的鲜血,他伸出手来拼命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上……
有他穿着红袍打马游街,转头就被楚天阔扒光了衣服塞进了花轿之中,满目的血红之色很快将他吞噬……
还有庄子里,那个把他护在身后的孩童。
他温柔坚毅的面孔逐渐扭曲,最后变成了猎场上,那个凶狠暴戾的荣庸。
他把自己死死按在身下,看着自己婉转求欢、不得解脱……
不!不!不!
到了最后,他听见有人问道:
“苦厄难抑,何不回转?”
是啊,这人间并不好,何不离去?
楚清怆抱着头,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空旷的宫室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今日乃是中元节,宫中会有道士们斋醮科仪,书写青词,向地官乞恩请福。
到了夜间,还会烧法船、放河灯、烧纸钱或是面塑,向祖先表达崇敬和怀念之情。
齐正朝最重孝道,若是不去,恐怕得被扣上不尊先祖的罪名。
楚清怆只得起身更衣,又将熬好的汤药一饮而尽,面色终于没有方才难看了。
等他到时,御花园的玉清池旁早已站满了人,有先前府邸时的旧人华君明云阳、沅贵君陈彻泠。
二人见他来,还是冲着他打了声招呼,又向着他摇了摇头。
楚清怆这才将视线转到正中央。
原来是荣庸揽了新宠云君侍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二人依偎在一起,正望着众人烧船。
楚清怆又抬头望了望天色,他的确没有来晚。
所以,这大抵又是一次专为他准备的难堪罢。
荣庸可以随时把他的位置赐予旁人,也可以不等他来,随时开始仪式。
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可早已习惯的刁难,这次却格外的身心俱疲起来。
楚清怆都忍不住开始问自己,他和荣庸,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呢?
幼时从天而降的英雄,却给他短暂的人生,带来了几乎一多半的痛苦。
人事不堪,所有的事,就该永远地停留在最美的时候。
荣庸早望见了楚清怆,见他还是午间那身月白色的披风,脸色惨白,双眼凹陷,心头竟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报复式的快感。
他将杯盏狠狠掷在桌上,冷声道:
“君后,你迟到了?这难道就是后宫的表率?”
话罢,他犹觉不够,又皮笑肉不笑道:
“楚清怆,你好修养啊?连缅怀先祖也能来迟?”
楚清怆早已跪了下去。
荣庸近年来越发暴戾,若是在他发火的当口回话,哪怕只是认错,也会被视为忤逆。
楚清怆于是只好闭上嘴,安静地听着荣庸对他的种种指责,“悖妄狂逆”、“善妒自专”、“品行低劣”……
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论调,楚清怆几乎有些漠然。
就连众人那些或嘲笑、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都不能让他再动容分毫。
他的脑海里只有梦中的那句,“苦厄难抑,何不回转?”
回转?他又能回转哪里呢?
荣庸也察觉到了他的麻木,心上不满,又望着他因病痛而越发瘦削的面颊,竟鬼使神差地从嘴里蹦出了两个词:
“福轻命薄、短寿促命之相!”
话罢,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虽然皇帝对这位元后极尽苛责,虽然他们二人的确为怨侣。
但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希望对方早日殒命的恶劣愿景。
这实在是太过刻薄了,府邸的旧人们都不禁兔死狐悲起来。
楚清怆也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那双破碎的眸子里已经逐渐涌上了泪意。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在最后归于了平静。
荣庸几乎不敢对上那样一双眸子,立刻心虚地偏过了头。
直到很多以后,午夜梦回之际,荣庸仍旧被困在这个眼神带来的梦魇之中。
楚清怆当时究竟是在想什么呢?若是他多问一句,或是躬身将他扶起,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后来的一切,是否就不会那样难堪了?
□□庸的侧身,看在当时的楚清怆眼中,就只能是嫌恶与厌烦了。
他俯身贴地,平静道:
“是,谢陛下训示,臣定当痛改前非,不令陛下失望。”
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调,似乎和以往并无不同。
华君与沅贵君见状,也忙替楚清怆求起情来。
荣庸自知失言,这才没有再刁难。
楚清怆也在冰月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退至一旁,捂着嘴巴低咳起来。
尽管他已经足够克制,可那连绵不绝的咳嗽声如同漏气的风箱,吹在了每一个人心上。
这位病弱的君后,可能真的……
荣庸也被他惨白的面色惊到了,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可他早已习惯了将怒火发泄在楚清怆身上,索性怒喝道:
“君后沾染了病气,还是离人远些,就去西侧盯着宫人们烧法船吧!不烧完不许离开,听明白了吗?”
楚清怆忙将咳嗽忍住,躬身行礼之后,依命去了玉清池旁。
他这一走,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又如方才般说笑起来,整个御花园也恢复了初时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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