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要来了。
据说,东北的很多人都受不了严寒,在秋天转凉时,乘飞机去三亚过冬。
俞昕说这话的时候,她爸正往四敞大开的面包车里塞破烂,俗艳的牡丹花被子压到最里面,上面扣着一摞洗脸盆。
他嗤了一声:“人家城里的才去三亚,咱们村里的得先进城。”
说着话,大手把要往外冒的行李使劲压了压,趁还没回弹,迅速关了车后门,利落地拍拍手上的灰。
“人嘛,得一步一步走。”
可俞昕讨厌这里的一切。
旧房子,破院子,春天刮风,夏天闷热,秋天干的嘴唇上火变成两层,冬天又要冻死人。她把嫌弃摆在脸上,一秒都不想多呆。
奶奶和妈妈在屋里包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要走了,再不想吃也得塞几个。
爷爷穿着一身灰在院子里晃悠,秋高气爽,几朵白云快速在头顶移动,他舒服地咂咂嘴,眼角捎到大门口停着的面包车。
副驾驶门开着,俞昕大小姐似的坐在那看手机。
他嗷一嗓子:“连饺子都不吃了?”
俞昕闷闷地‘嗯’了一声,视线不离碎裂的屏幕,老头子继续喊:“不吃可真没你的份儿了啊。”
她故意把头歪到另一边,冷哼:“本来就没有我的份儿。”
高二,周末,村里离县城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俞昕周五放学坐客车回来,周日下午再赶回去,整整两个学期,她一听到客运站这三个字就想到颠簸的旧路,闷热缺氧的车厢,还有关不严的车窗。
真是想吐。
好在,马上就要搬走了。
说是搬,其实也不是,只是租房子。
弟弟俞然今年十岁,三年级,乡里教学质量不高,期末考试拿回两张不及格的卷子,家里一下炸了窝。
俞广成暑假时托人找的关系,这教师节都过了,那边才传来消息,说办妥了。
俞昕就因为这个心里起了刺。
熬过一大段坑坑洼洼的颠簸,面包车晃悠着上了柏油路,她跷着二郎腿,说话带着一股子酸味。
“我小学初中一共九年,天天走七八里路,高中还挤客车往回跑,到俞老二这就转学,还租房子拖家带口的去陪读,身子可真是金贵。”
俞广成握着方向盘,阳光炙烈地晒在他黝黑的脸上,这会儿眉头紧皱着,一脸苦大仇深。
“你总拿你小时候比,那时候咱家啥条件,穷得都掉了底儿,有学上都不错了,还这个那个的挑理。”
俞昕才听不进去这一套,撇嘴说:“就是不公平。”
这话呛得俞广成半晌没吭气,拐过一个险弯才说:“人活着哪有什么公平啊闺女。”
俞昕不理他了,歪头看窗外。
马上就是秋收的季节,一望无际的农田变得枯黄,秋天是最累的季节,俞昕做梦想挣脱这里,拔起连泥带土的根,逃到城市里去,过得比所有人都好。
然而,刚到租好的房子里,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爸,你租的两室?”
俞广成扛着被子,手里还拎着几个洗脸盆,没听出她语气不对,随口说:“对啊,这片儿都是这种户型。”
俞昕咬着牙,把编织袋扔到地上,气急败坏:“那我呢,我住哪?”
“你不住宿舍吗?”
理所当然的语气,更显得她突然发脾气很丑陋,可再怎么跳脚也没用,俞广成眼皮都懒得抬,支使她:“别耍了,卸完我还得回去接那娘俩,眼瞅天黑了,我车灯不亮,拖到明天黄花菜都凉了。”
说完,门砰地关上,俞昕紧跟着出去,还想再嚷嚷几句。
却看到俞广成上半身挂在一楼半的窗口上,冲下面喊:“臭小子,你咋来了?”
说完才转头,“你告诉他的?”
俞昕冷着脸,“才不是,别什么事儿都赖我。”
父女说话的功夫,楼道门开了,紧接着是脚步声,速度很快。俞昕低头,视线落在紧急刹车的少年脸上。
寸头,眼神明亮,龇着一口大白牙:“嘿!八斤!”
俞昕心情差得要死,咬着后槽牙说:“再这么叫我你就死定了!”
*
秦朗,俞昕发小,同岁,只比她小一个月。
俞广成和大多数中年人一样,看不上小孩,尤其这种十七八岁的男孩。青春期,叛逆期,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但这都是小事儿,毕竟折腾的都是自己家人。
俞广成看不上的,是他特能吃。
就帮着扛几趟行李,晚上吃饭的预算就多了一百,本来一家四口吃一顿烧烤,最多一百二,结果多了个秦朗,胃像无底洞,串子撸得直冒火星…
俞广成抠,沈秀知道,和他过了二十年,他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在想什么。
趁几个孩子在前面走,她狠狠掐了下他腰眼,“别在那挂脸,像喝你血似的。”
“瞎说。”
“我还不知道你。”
九月中旬,秋意浓。
城里的路面干干净净,没有沙石、枯叶和风干成饼的牛粪;黑色柏油路,钢琴按键般的斑马线,他踩在上面,领袖似的指引大家:“那边显示绿色小人才能走。”
没人搭理他,三个孩子早就走到路的一半。
只有沈秀,脚步带着些惧意贴过来,刚才掐他的手摸索着,紧紧抓着他手臂。
“挺吓人啊。”
他扬起下巴,“怕什么。”
三个孩子过完马路,秦朗站在闪动的绿灯下,才不管路上多少人,大声冲他喊:“叔!你现在也算城里人了!”
这话说得俞广成心里极熨帖,瞬间忘了刚才的嫌弃,嗓门嘹亮:“可不,等收拾好了来吃饭,你婶做饭比食堂好吃。”
手臂下的软肉被钳子夹住,狠狠拧了半圈。
他不为所动。
一顿饭吃了二百八,俞广成长辈关切般用力拍着秦朗肩膀,“你小子,上高中饭量又大了。”
秦朗笑得没心没肺,“没大,还以前那样,我知道你们今天搬家,特意早上中午都没吃,搬家那会儿差点撅过去…”
俞广成皮笑肉不笑,“你咋没撅过去呢?”
“嘿嘿,我想着叔晚上肯定有安排,硬挺着扛过来的。”
沈秀在一旁讪讪地笑,抬眼看自己的一双儿女。俞昕白天也没吃什么,这会儿也没吃进几口,更显得脸瘦得尖尖的。
俞然呢,今天吃了四顿,出发前那顿饺子是被他爷爷硬塞的,下车肚子还梆硬,更是没吃进去。
桌子上剩了点儿,也被秦朗扫了底,进城的第一天,还算顺利。
但在沈秀心里,仍有一丝恐惧悄悄蔓延。
离开熟悉的土地,是没办法的,事情都赶在一起,非逼着人作出决定,是往前走一步,还是原地闭眼过,她做不了主。
高楼,车流,满大街的灯五颜六色,这样闪一夜电费得多少钱呢?她替别人肉痛。
俞广成不放心秦朗一个人回宿舍,出了店就往学校方向走,沈秀带着孩子…不对,是俞昕带着她们母子往家走。
天黑透了,陌生的路通往陌生的家,她不认得了,一路晕头转向,走到单元门口,看到挂在墙上的牛奶箱,东南西北才归了原位。
屋里一堆活儿等着她干,俞昕换了鞋,骑在被子上问她:“我睡哪?”
“睡床呗,今晚对付一宿,明晚就住宿舍了。”
俞昕就知道。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像一只点燃的火药桶,“家都搬来了,还让我住宿舍,你们心里只装着俞然,那我呢,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阳台蹲着的俞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转头看了眼客厅对峙的母女,见她们不是在喊他,又低头,偷偷把奥特曼卡片塞进文具盒里。
沈秀知道孩子到青春期会很暴躁,爱发脾气,也总听说谁谁家孩子和家人吵架,跳河了,喝药了,跳楼了,那时候她觉得,这些事一定和她没有关系。
小时候的俞昕很懂事,从没让她操过心,没想到一路的平顺,到上高中那年戛然而止。
每次放假回家都拉着脸,供吃供喝供上学,结果供出了仇,不知道哪里对不起她,处处挑刺不满意。
“这离你学校远,你起早贪黑的折腾死了。”
“没事儿。”
“你自己乐意就行,爱在哪住在哪住。”
租的房子是三楼,站在阳台,刚好看到小区里种的杏树果树李子树,还没到十月,叶子已经有泛黄的迹象。
俞昕是一定要住在这里的。
她要走从学校到家这条路。也是宋晏礼每天都走的路。
不管过多少年,俞昕都会记得高一开学那天,宋晏礼作为优秀学生在讲台上致辞。他瘦,白,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发丝细软,眼神温柔,连唇都是浅淡的粉色。
在掌声中,他走下台,俞昕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女生们按捺不住激动,崇拜,说他在初中就很优秀,还拿过很多奖。
宋晏礼越走越近,俞昕觉得心跳慢慢加速,手指绞在一起,出了汗。
他在她面前停下,低头,白皙的脸慢慢放大,俞昕后背紧紧贴在椅子上,耳边是同学们阵阵低呼。
他却很快直起身,略带仓皇地说:“抱歉,我找错位置了。”
后退着,小声补充:“因为忘记戴眼镜。”
在那一刻,俞昕听了十几年的‘保护眼睛小心近视’全都变成废话,近视明明是优点,让他弯下身,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
仅凭这点儿回忆就能让她呼吸急促,沈秀说:“累了就去睡,明天还得上学呢。”
俞昕把被子铺好,抬头看了眼时间。
九点半。
她把书包从行李堆里拽出来,掏出厚厚的日记本,在破旧的书桌边坐好,笔尖滑动,横格本上写下日期。
2013年9月15日。
今天,我家搬到江北了。
我也离宋晏礼越来越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