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翻身的动作吵醒了精神高度紧张的阿辰,他小心地扒了扒禺的被子,想看看公子怎么样了。修长的手指从被子里伸出,搭在阿辰的手上,禺沙哑地开口:“阿辰。”
阿辰眼框一润,眼泪就掉下了。
禺勾勾手让阿辰凑近,替他拭去眼泪,又摸摸他的鬓发安抚:“我没事了。”
阿辰把禺的手塞回被子里,垂眸问:“您还是想死去吗?”禺从前一定会回答阿辰是的,可他刚刚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是记忆,与过去无关的梦。
禺笑着岔开话由:“你从前习过书吗?”阿辰摇摇头解释:“我没有必要读很多书。”
“你主子怎么想的呢?”禺从床上坐起来,颇有几分正经地问。
阿辰跪坐在地上,认真回想后开口:
“主子希望我读一点书,叫叁哥教我,叁哥只教我他想教的。主子会抽查功课,没有做功课他会生气。他应当是希望我读书的。”
禺又躺回床上,临闭眼前又说:“你去塌上睡。”
阿辰没有乖乖听话,偷偷跑出去找行叁,想在屋外守着人,又被行叁揪着领子塞到塌上。
他是最懂得怎么哄阿辰的,只说着:“你在屋外吹了风,生了病,便不准往公子面前凑。”
阿辰当即缩进行叁给他掖好的被子里,委屈巴巴地看着行叁。
行叁也服了软,亲亲阿辰的脸颊又说:“你生病了我会担心。”阿辰乖乖躺好,一觉睡到第二天午时。
屋子另一头的禺被行叁逼着喝过药,在床上磨玉石。
28
屋外没有再下雪,灰色的云铺在天空,越铺越淡,直到变白变透,冬天过去。
禺屋里的盆栽开始恢复生机,他被行叁下了禁令,灌了两个多月汤药,身体也好了一些。
天气渐渐回暖,在阿辰过完十八岁生辰之后,三人又在凌晨趁着微光,一路到城西。
街前静悄悄的,行叁习惯了阿婆几个月以来,越来越晚开摊,上前敲门。
没有人注意到,屋檐上的红灯笼被替换成白色,里面暖色的烛光也被白色染成冷调。
等了一会儿,年迈的老人才弓着腰开门,他的眼中混沌,看见三人时眼泪便顺着长满皱纹的脸,崎岖地没入地底。
风轻轻地吹起来了,老人声音颤抖地说着:“往后不必再来了,她昨天夜里走了。”
禺僵在原地没动,定定地看着旧木门,良久才开口:“有什么需要吗?”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是往日阿婆听见了,要皱眉说教的。
木门被大开了,老人让身露出身后的小院,哽咽着说:“那请您,题个碑罢。”
雪花压着院子的井盖,有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面点了灯,铺着张草席,白布下盖着一位可亲的女人。
阿辰和行叁没有跟进院子,阿辰靠着行叁抹眼泪。
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跟着老人到了屋里。
禺摸着粗粝的木碑,看着老人慢慢走着,坐到地上,盯着白布下的妻子看着去,这才开口问:“不知老先生贵姓。”
老人的手动了,摸向冰凉的手腕,一点点握紧,另一只手去摸贴身的衣襟,拿出一块手帕递给禺,轻声地说着:“她叫付云。”
那方手帕上绣着小花和清秀的“付云”二字。
付老太太大抵是如流云一般的女儿家,比他人要自由一些,也遇见了理解她,尊重她的伴侣。
禺细细想着,笑着问老先生是否有过孩子,老先生摇着头,泪落到付云的愐布上。
他们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年少时他喜静处读书,她却能爬树掀瓦。每每被罚时,又扎进他的小书房里。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和笑弯了的眼睛,忍不住“助纣为虐”。
后来成了亲,她出门时被叫刘家媳妇,总要回家说一句:“生郎,我是付云呀。”他顺着她的意,只唤她作“阿云”。
禺的手指点着木碑,勉强笑着宽慰:“她是你妻付云。”
“刘生的妻”是付云与人世间最后一点挂念。
刘生点点头,握着付云的手又紧了紧,喃喃重复:“我妻付云。”
禺在木碑上用墨水写下“吾妻 付云”
禺临走前带着未刻成的木碑,又留下行叁陪着刘生为付云守灵。
只有阿辰跟着禺回去,他大着胆子拽住了禺的衣角,眼眶红红的像哭了很久。
禺很轻地笑了一下,摸摸阿辰的头,转身进屋去刻木碑。
阿辰亦步亦趋跟着,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公子,她死去了要怎么办呢?”
是啊,她死去了要怎么办呢?
禺因为诘而养成的这点习惯,一点点被时间抹去,更正。禺沉默着摆弄刻刀,忽然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
木屑顺着刀锋混进皮肉里,禺压抑着的情绪爆发。
禺流着泪把刻刀往手臂更刺深了一些,被阿辰握着手腕甩脱了力气,又仓惶地抬头去看焦急的阿辰,手指在空气虚抓了一下,他问阿辰: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话听得阿辰胆颤心惊——几年前也是这样的,禺每次醉后都要在无人处质问:“那我该怎么办呢?阿远。”
阿辰处理了禺的伤口,强硬地把禺塞进被子和诘的大袄里,他点好安神香,熬上药,又磕磕绊绊把木碑刻好。
随即把自己的贴身佩剑在内的一切锋利物件扔进后院角落。
阿辰趴在禺的床边,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他脸上。
禺根本没有睡去,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于是叹着气想解释,最终也只是说:“把药给我。”阿辰捧着温热的药过来,看禺一口喝到底。
禺扯着阿辰的胳膊站起来,到书案前写信,写给远在京城的皇帝。
墨水在信纸上晕了几团乌云,禺又放下笔,叫阿辰找一张书笺。
禺和诘纠缠多年,当今皇帝也成了计谋中的一环,至今也循着与诘的约定,优待着前太子殿下。
这样实在不合规矩,使禺又在“太子殿下”的身份里挣扎了几分,瑾瑜毕竟是他的弟弟,真正的,敬他爱他的弟弟。
他又实在愧对这个弟弟,事到如今也不知道应以如何身份面对。
便只在书笺上写“只居青云顶,福泽照四海”书笺下方盖着的是诘的私章,一枚小小的兰花。
拿来私章的阿辰小声解释:“七殿下认得的,主子本来刻了要送您,没送出去,后来和七殿下通信,用的就是这个。”
禺把还沾着点印泥的私章往自己手腕上按了一下,印出一枚半残的兰花。
“阿辰,很久之前就没有殿下了。”
29
七天后夜里,付云盖棺入葬,阿辰一回院里就发起高烧,喂了药之后扒着门说要守夜,被禺和行叁连着哄了好几轮才肯躺下。
阿辰窝在行叁怀里迷迷瞪瞪地喊着“公子”,气得行叁脸色发青。
禺抿着笑静悄悄出门,出了屋子。
柿子树在发新芽了,禺放缓步子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站在树下,额头亲切地靠到树干上。
“阿远啊,你的灵魂会占据这可怜的树木吗?”
说完他就笑了一下,慢慢坐下,靠着树干,手指摸索着土地,又自言自语地说:“应当是不会的,长在树上的灵魂恐怕难以同我一块自由了。”
诘在大火里烧成灰烬,被阿辰捧到禺的面前,禺冷笑着用桃木盒子将他埋在柿子树下。
桃木是镇阴魂的,禺想要诘的灵魂永世困囿。
但在这个早春的夜里,禺又亲手把诘挖出来,染血的手指掀开桃木盒,放了一对珊瑚色的坠子进去。
禺要被桃木困囿着的灵魂,陪他一起自由。
30
天光欲现之际,阿辰从行叁怀里惊醒,噩梦吓得他泪流了满面,手脚发软却要起来。行叁把他压在被子下,一副要发火的样子。
阿辰依旧在掉眼泪,声音泛哑地恳求:“叁哥,我要去看看公子的。”
行叁皱着眉看了他很久,俯下身亲了亲他咬着的下唇,叹气:“我真的拗不过你半点。”
行叁抱着阿辰出门,他的身量在半年里拔高,和阿辰齐肩,隐隐有超过之势。
禺当然没睡着,他刚从地上起来,悄没声地换了衣服,抱着桃木盒思考如何解决掉那几件“脏物”——要是被阿辰发现又要闹脾气了。
只这么想着,行叁便不知礼数地踢开房门把虚弱的阿辰一放,一脸气愤地关上门。
禺猝不及防对上阿辰的红眼眶,将桃木盒子放到一边,和难言欲泫的阿辰招招手。
阿辰扁着嘴掉眼泪,拖着被子坐到塌下,靠着禺的膝盖。禺目光含笑,温柔地抚着阿辰凌乱的头发,嗓音轻轻地问:“我们阿辰怎么了呢?”
阿辰把脸埋到禺的膝盖上,哭腔混着鼻音:“我不知道,我看见主子和叁哥,还有其他人,但找不到您,没有人记得您了,连主子也不认得了。”
“可阿辰还认得啊,你认得我,就会找到我的。”
禺拍着阿辰的背,语言近乎混乱地安抚阿辰。
阿辰抬了半张侧脸看禺,目光认真地看了看,禺只笑着让他看。阿辰又开始掉眼泪,禺便将手指抵到他的眼角,边拭泪边说:“好阿辰,再哭你叁哥要讨伐我了。”
阿辰直起一点身,去抱禺,哽咽着承诺:“我保护你。”
“要是打不过怎么办?”禺揽住阿辰的肩膀,笑着反问。
“打不过也保护你。”阿辰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
禺揉了揉阿辰的头,看了看扒门缝偷听的行叁,又看了看桃木盒子,笑着说:
“我们去放纸鸢吧,到江南的春天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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