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愈后,便越来越忌惮淮郊王。
他将徐家推到萧歧跟前,可是萧歧上书说要严加惩罚,决不能姑息一人,将皇帝的试探原封不动的打了回来。
一时间,朝局变化无常。
皇亲凋落,皇帝年轻时也愿意与他们交好,但今时不同往日,多年来萧歧在淮郊百姓中名声颇好,对京都这边也是极尽恭敬,更有军功加身,挑不出错处。
但是他与边境颇近,长久以往绝不是益事,既然皇帝想要师出有名,自然要先搜罗好把柄再说。
我与皇帝进言,在麒麟卫中另提拔一支司察,由明转暗。
皇帝当即连说了三个好字。
司察看似是为了监视百官品行,但实则是为了帮皇帝解决了心头大患,起初我只是协助其在朝堂扩张势力的旁观者,但我自然清楚这是把手从内宫伸进前朝最好的方法,又怎么能将这只大鱼白白放走。
我在公主府的日子逐渐忙碌起来。
身边人来人往,不复往日清冷。
谢灵仙又在南方为我筹备,将徐二公子接到长安。
我还是听了兄长的建议,将徐二留了一命,谢灵仙调动的人手还是太子暗中协助。
徐家和萧歧有关,他不能冒着被皇帝知晓的风险去做这件事,但是用我的身份做这些却方便的很。
但就在他临行的前夜,徐家一百多口人都死于非命,独剩他苟活。
我见到徐二的时候,他眼中几乎空洞,抬头见到我的瞬间,直接瘫坐在地上,像是个线被扯掉的木偶,他抱着头无声哀嚎,眼角已经泛红,可还是克制着不让自己在我跟前痛哭出声。
半晌,徐二才出声,道是萧歧。
我追问道:“有何罪证?”
他摇头,道:“他性格多疑谨慎,早将往昔可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销毁,我是唯一的人证,可是陛下不会信我的。”
的确,他现在连在阳光下活着都难。
我问他:“徐昆玉,你想报仇,而本宫恰好有个去处,你愿不愿意?”
徐二甚至连是哪都没问,直接对我磕头谢大恩。他这种身份和司察最为契合,只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行动,同时,这也是能让他留在长安,最好的去处。
兵行险招,我总是爱干这种事。
我将他改头换面,易姓更名,安排在司察之中,而他为我卖命,铲除朝中异己。
永和二十一年,冬。
姑苏有大雪。
谢灵仙因祖父谢珩葬礼归家。
我本欲与她同去,奈何琐事缠身,怎么也抽不出空闲,只得在长安待她归来。
初八这日,碎玉满长街,霜寒淬旧衣,长安的雪停了。
我在藤椅上翻看着司察中堆了数日的卷宗,忽而有积雪从房檐坠落,我心神微动,问帘帐外的侍女,谢卿何日归京。
她垂首道是下月初二,我知是那日,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询一番。
我将卷宗盖在小腹上,撑着额头去看窗外的清寒天光。
不多时,我竟睡了过去。
隐约有人为我披上薄毯,我下意识便抓住她的手腕,唤了声谢灵仙,可是她却有些许慌乱地喊我一声公主殿下,我忽而睁眼,又失望地松开手,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出去,她便连忙退到帘外。
我心中烦躁,将卷宗扔在一旁,披上衣袍在雪地之中来回踱步。
但却不能消解半分苦闷。
又骑着马奔去长安城门上,独自望着京郊长道许久,天高地阔鸟雀无声,万物皆一团雪色,像极了我们在南山群寺的那几日,可是为何我现在却难消落寞,这时我才惊觉,我的身边其实空无一人。
唯有她,只有她。
若是她不在了,我才真正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条路上。
而后数日,我于夜中辗转,终于还是寻了个由头,只带着几个侍从护卫策马去了姑苏。
姑苏的冬日比长安要寒凉的多。
马车停在谢家老宅外面,我听着隐隐约约的哭声,免不了有些无聊困乏,直到护卫说谢大人从老宅中出来了,我才精神抖擞起来,拿着伞出了马车。
谢灵仙通身纯白,额间缚着素色孝带,鬓发之间簪着几朵堆叠起来的玲珑白花,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便没有别的装饰,天寒地冻,她的脸色素白,即便裹着厚重的鹤氅也无济于事。
只在看到我从马车上下来,她的神情才有些触动。
想来,她也是有些思念我的罢。
我大步走过去,将伞撑开遮在她头上,即便她身后乌泱泱的人都在行礼,可是我心中焦急,只是拉住她想要行礼的手,没忍住用指腹去摩挲她冰冷的面颊,道:“你受苦了。”
谢灵仙身后一瘸一拐的锦衣男人瞧见我二人行为亲密,面色已有不虞,听到我说谢灵仙为谢珩丧事忙碌而受苦,那张扯起来的牛脸差点没绷住。
但他那条腿是我命人弄瘸的,官职也是我让他丢的,即便他心中再不爽快,就算他是谢灵仙的生身父亲。
也得给我忍住不满。
三年前我与她来姑苏,她与谢琳琅同归谢家老宅,可是后者因其太子侧妃的身份被奉为座上宾,而谢灵仙即便在内宫中是一品女官,却也不得几分尊敬。
还是回宫路上,谢琳琅单独寻我,将此事告知。
谢灵仙曾嘱咐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我定会大发雷霆给谢珩难看。
我发威倒也罢辽,若是传回京中定会让我面上不好看,可谢灵仙父亲言语之间讥讽之意实在难听极了,若是白白让谢灵仙忍下去,谢琳琅心中也不情愿,才告知我的。
至于原因么,那自然再简单不过。
谢灵仙只是内宫中服侍我的女官,并不掌管什么要紧的事,皇帝也甚少过问,不过是徒有虚名却无实权的官职。
但是最让他觉得蒙羞的,自然还是与我的关系非同寻常。
世人喜爱在茶余饭后扯我这些轶闻,可我乃皇帝最为疼爱的公主,即便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豢养宠妾,他也并无愠怒。
但偏偏是谢灵仙。
偏偏谢灵仙她出身高门,却心甘情愿成为我的掌中玩物,在床榻之间施展气力才能讨到几分名不副实的好处,还不够令谢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蒙羞吗?即便谢灵仙同谢琳琅般,在东宫服侍也好啊,却偏偏与我这公主混在一起,已经足够谢家冷落她了。
谢琳琅走后,我抓起花瓶就打算砸出去,可是谢灵仙知道后,必定会猜测原因,她不愿意让我气恼,可是我怎么能不生气,我简直气得要死,但想到谢灵仙,我还是把花瓶放了回去。
我便让云女着人给了街头混混一些钱财,趁他醉酒归家时引到小道,套了麻袋一顿痛揍,还用铁锤将他的右边小腿敲断。
事后谢家寻遍姑苏也未找到贼人何在,加之他这官做的不痛不痒,司察随便寻了个错处便将他革职在家,至今还未官复原职。
虽颇有市井流氓的作风,但是也让此人消停不少,家中寄信给谢琳琅时提到谢灵仙也都是恭恭敬敬
想来是能知道些苗头,要不是不想闹得太难看,我早就把他命取了。
不过我这么堂而皇之来了姑苏,即便是上次去了这边的太殊行宫,也只是等着谢家之中的公卿濯尘净衣去拜见,哪有我亲自来谢宅的道理。
我只道自己是私下来的,慰问了几句躺在棺材里的谢珩,便揽着谢灵仙上了马车。
即便是坐实了关系也好,或者是闲言碎语也罢,我都不在乎了,我想她,独自在长安的每一个日夜,我都想她想的快要发疯。
上了马车,我将热茶递给谢灵仙。
她有些诧异地接过,捧着茶盏喝了几口,她并无悲伤之色,只是有些疲倦,指尖也被冻得发红,脸色显出些红润色彩,可手却依旧冰凉,我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她通红的指尖,撑着下巴凝神望着她。
谢灵仙问我:“殿下为何突然来姑苏,是有什么要事?”
我道:“谢卿不是心知肚明?”
她将茶盏放下,轻轻抱住我,在我耳边悄声道:“殿下的眼神,好像要把臣吃了似的,但臣还是想听殿下亲口对我说。”
北凉习俗中以白为美,但只有全身上下皆白而无朱钗才算家中有丧。
谢灵仙原本就身子单薄,穿白更显谢灵仙身上那股临花照水之意气,她穿孝时更是无辜娇弱,任谁看了都觉我见犹怜。
她本就同祖母与母亲更为亲近,谢珩这把老骨头的死并不足以令她撼动心神,我这风流心思起的毫无愧疚之意。
我抚着她的长发,将她头上的孝带扯下来扔到一旁,道:“谢灵仙,等我们回长安,我帮你,我的谢卿要去更高的地方。”
谢灵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被我按在怀中。
只有她同我并肩厮杀,我们才算是永不分离,我是人,我也有私心,我贪恋这样亲密无间的日子,我愿意让她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只要抬眼便可以看到她,时时刻刻都能碰到她。
可谢灵仙终究和豢养的宠物不同。
以她的才能和才智,将她留在内宫和困杀她有何区别。
纵使有千般波折,纵使我知我们之间仍有沟壑难平,但那又如何?
我想要的,定会紧紧抓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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