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良药苦,熬春长。

那个春天,就连太极殿中焚的香似乎都是苦的,麒麟卫不分昼夜的在太极殿外巡视,整座皇宫之中看不到半点鲜妍色彩,仿佛被一片厚重的灰色纱幔兜头罩住了,即便是替皇帝勤政的太子也不能随意进出皇帝的住所,宫闱之中独我可以随时探望他的病体。

曾有后妃在他清醒时,提议用鬼神之法消退顽疾以期长寿,甚至那红彤彤的丹药都被呈到他跟前,可是他睨了眼那妃子,便掐着她的脸,下令将人赐死了。

我看着逐渐病重的父亲,却难得意识到他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君主,也曾在沙场上血刃敌人,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而不是我总是看到的那个游走在裙钗之中的掌权者。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四处征战,如今落下一身伤病,年老之后更是反复发作折磨病体,他在春天大病了一场,期间他命我监管汤药,还要帮他拟遗诏,我隐约能猜出为何他子嗣繁多,却独独信任我,但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来。

不同于我借着养宠妾的名头在公主府中豢养幕僚,企图在朝堂上有建树,他将手中十不足一的权柄短暂地交到我手中,便已经能够无限度地滋长我对于权力的**。

太子在前朝,我在内宫,他可以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而且做的并不比他差。

天上月不可得,水中月不可得。

心中月,我以得到。

皇帝撑着一口气将遗诏拟好后昏厥数日,后来却又如同天降胜迹一般醒了过来,身子骨竟硬朗不少,精神更胜从前,我又做回了他的乖女儿,将调动麒麟近卫的兵符交还回去,他起先还试探我想不想要兵权,我再三拒绝后,皇帝大悦,赐我珍宝无数。

我是他的女儿啊,又怎会不知他的疑心,纵使我再如何渴望兵符,却也不可露出半点破绽,在这时候他的信任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万分。

皇帝的身影重新回到朝堂,太子自请南游,我沾了他的光,与他一同启程去往姑苏。

虽然路途遥远,不过有谢灵仙相伴,到不算难捱,没有什么能比随时随地可一亲芳泽更令人感到快慰。

太子再清楚不过我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在路上还要调侃我这做派实在是充大爷,就连他堂堂一个太子爷也是知道疼爱妻妾的,而我不仅要谢灵仙同吃同住,还要她伺候更衣洗漱,公主府大大小小的内务也要谢灵仙操持,即便如此还要与人家折腾到半夜才罢休,委实不算良人。

故而太子劝我收敛,免得哪天谢灵仙嫌弃我了,买一马车便回来姑苏老家。

入了夜,谢灵仙卸去我头上簪钗,为我梳头时,我便靠在她怀中,复述着白日里太子说过的话,问她我是否该收敛,她将下巴压在我的肩头,用莹润的指尖点了点我的下唇,吐气如兰道:“殿下觉得,您该收敛吗?”

每当我起心动念问她这种问题,她就用美色做筹码将我这疑问尽数踢回来,若是换作旁人,八成只会得到我一记白眼,偏偏我就是吃谢灵仙这一套,**不愧是头上一把刀。

姑苏的莲花开的正好,风雨欲来之时湖中接天莲叶就如同泼墨一般的在砚池中荡漾,因狂风而翻浪般若隐若现的莲花,仿佛无意间滴落其中的粉玉,颇有一种向来娴静的文弱书生撕破衣衫换上罗裙,执笔在其中作狂舞的气势。

暴雨过后,我同谢灵仙泛舟湖上。

我着黑色衬裙,外面随意披着件绛紫色丝绸衣袍,腰间堪堪系着条黑玉琳琅带,不至于令衣襟大敞,据母后宫中出来的老宫人说我幼时多病,京郊南山中有高僧说我命格矜贵易早夭,最好在腰间带金挂玉,贵上加贵,方能破之,后来我便有了许多专门为女儿家打造的细玉带。

皇室之中只有得了封号的王亲贵族才可穿紫,但只有皇帝与太子才能将麒麟纹样绣在服制之上,记得在我五岁生辰时,皇帝还送了我一条白玉带,上面缀着一只娇憨可爱的玉麒麟,我幼时就已知道这玉带与寻常腰带不同,属于皇帝破格赏赐,故而尤为喜爱这条带子。

我常常穿着去东宫给兄长显摆,他才比我年长两岁,虽然做太子得到的封赏也不少,可他还是很眼馋,我将玉带借给他带,但是他的腰身比我大不少,根本围不下去,为此他还沮丧了好些天,不过小孩总是长得很快,很快便它就系不住我的腰了,只能收进明烛殿的府库中落灰去了。

谢灵仙依旧是一身白衣,干净无尘,发髻之中只别了一根浅翠色的玉簪,她素手弹琴,眉目低垂,夹着莲香的风吹进船篷之中,谢灵仙鬓边的发丝扑在脸颊上,耳边的玉坠也不住摇曳,我的绛紫色丝袍与她的白裙交缠在一起,诉不尽的缠绵。

我道:“若有朝一日本宫因夺权下了诏狱,谢卿还是赶快跑的为好。”

我与谢灵仙胡扯,她琴音不该面色如旧,道:“如今陛下圣体康健,而太子殿下就在不远处的岸边与侧妃闲谈,殿下说这话不仅不妥,还为时尚早。”

谢灵仙语气停顿,双手轻轻摁在琴弦上,看着我道:“不过若真有那一天,我会为殿下收尸。”

我抚掌大笑,将手边的莲花拽在身旁轻嗅,又随手松开让它慌张摇曳,留在上面的晶莹水珠肆意惊走,乐此不疲顽劣之极,我屈指将指尖的水滴弹在她的白裳上,施施然道:“那本宫定然要你陪葬,生同裘死同穴才好。”

谢灵仙道:“殿下不怕后人编排谩骂?”

我嗤笑一声,道:“本宫都打算做争权夺势的勾当,即便太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兄弟,可是自古皇家之中兵戈相向的至亲数不胜数,他若是不愿我搅弄朝政,赐我毒酒白领也好,将我押解圈禁也好,本宫连这都不怕,后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评头论足又算什么。”

谢灵仙一时不言,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问我:“殿下还想听什么曲子。”

我道:“江南惯常有的采莲曲吧。”

说罢我将她袖口的丝帕抽出,倒在船头闭眼假寐,把谢灵仙的丝帕展开揪住两角盖在脸上,就这样遮住了从船篷顶漏下的阳光,谢灵仙一曲终了,将琴放到一边,躺在我的身侧,在我耳畔轻哼着方才她弹过的曲调,唱的我昏昏沉沉,懒懒散散,不过片刻就睡了过去。

我醒来时,小舟已经停在了岸边,有侍从提灯接应着我们,我枕着谢灵仙的双腿,她用手拂过我的眉尾和眼角,我倏忽睁大双眼,抓住她的手腕,她道:“殿下,天凉了,我们该回去了。”

天**晚,凉风拂岸,我竟然睡了这么久,谢灵仙率先上岸,拿过侍从手中的灯笼走到岸边,我起身借着她向我伸出的手,上了岸。

太子先行回了行宫,他虽然是来游玩,但是也少不了政事上的烦扰,光是接待这边的府州官员就够他忙,我好歹还能忙里偷闲去湖中泛舟,结果没过多久太子侧妃便来邀谢灵仙一起去集市采买,连着数日我都只能在行宫中与太子大眼瞪小眼。

兄长他明明只大我两岁,看着却比我沧桑不少,不论是性情还是长相,比起皇帝兄长与先帝更相似,可如今他在弱冠时满身的锐气也被磋磨不少,比我这混不吝的多了不止一分的温雅。

幽园小亭中我与他对坐,我将腿翘起来,将手撑在石桌上发愣,兄长手执书卷凝神细看,忽而他将书扣在桌上问我:“你知晓淮郊徐家的事吗?”

我抖抖衣袖道:“勾结蛮族,私自运输货物,再加上在官场贪污钱财,哪一条加起来都不是小罪,被治了个满门获罪,男的做苦役,女的被做官婢贩卖,这件事闹得朝野尽知,可不都尘埃落定了,兄长怎么还问我?”

徐老儿一人做这些倒也罢辽,奈何淮郊徐家曾仰仗萧歧才在淮郊站稳,即便他们已经割席,可是有这层关系皇帝就是会有意敲打。

我还真怕兄长说出什么不忍心的话来,不过他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心软。

太子道:“虽不至于满门抄斩,但是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无一幸免,我知按北凉律令这些也不算是惨绝人寰,但是父皇曾问我,若是用这些人敲打萧歧,又当如何,我只是想问问青罗儿,若是你在我的位置,又当如何?”

虽然我回答算是逾矩,但是即便在东宫,我们也多次谈论过政事,我倒不疑有他,略微思索道:“自然是将人有意送到萧歧跟前,生也好,死也罢,也要多少试探出来真假,萧歧有击退南蛮的军功在身上,看似是最不可能勾结,但他在淮郊盘踞多年,徐家这件事他焉能有全身而退的道理,皇帝有意拔了这颗钉子,最好的办法还是用他的亲信来敲打他,这时候曾和他有牵连的徐家一百多口人,反而是指向他的最好一把刀刃。”

太子笑起来,但是我总觉着奇怪,问他笑什么。

他忽而沉默,半晌才道:“有时我觉得,你更适合做这太子。”

我换了条腿翘着,哀叹一声道:“太子殿下可别折煞我了,要是被传到宫里头,你小心被父皇一巴掌扇到太极殿外,然后我还得陪你跪着,话又说回来,兄长这也不像夸我吧。”

兄长想起曾被父皇扇的回忆,情不自禁摸上了脸,他也叹了一声,道:“我只是有些可惜徐家的二儿子,品行端方为人诚信,白白被连累了。”

他又瞥了我一眼这豪放不羁的坐姿,无奈道:“青罗儿,谢大姑娘是怎么忍耐你的,本宫真想请教一番。”

我看他也翘起腿来,呵了一声,道:“本宫也不知,大概是因为皮相不错吧。”

谢灵仙与谢琳琅手挽着手回到行宫时,就看到我们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瞧地,谁也不说话,都发着愣不知在想什么,还都翘起二郎腿来,活脱脱纨绔子弟的模样,纷纷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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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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