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上场前,沈怀薇虽再三告诫自己不必在意,但思及那道凛冽目光或再如影随形,念及四周那些等着看她与张公子笑话的视线,心弦仍是不由自主地绷紧。
重活一世,她原以为能淡然处之,可真与那人同场较技,前世积下的无形桎梏,仍似阴云般悄然笼罩。
张公子似能感知她细微心绪波动。
他忽侧首,声音不高,清晰传入她耳中,带着令人心安的平和:“沈姑娘,游乐而已。胜负不过虚名,尽兴便是。”
他的话质朴无华,却似一阵和风,轻轻拂去她心头些许滞涩。
沈怀薇侧目相视,见他眼神清澈坦然,仿佛眼前这场牵动无数人心神的对决,于他而言,当真只是一场可堪一试、值得玩味,却不必过分萦怀的游戏。
她微颔首,深吸一气,将杂念压下:“多谢张公子,我明白。”
“开始!”铜锣声响,锐音划破凝重的空气。
首箭。
沈怀薇率先出手。
许是紧张未全消,腕力稍欠,箭矢飞出弧线略低,直直撞向铜壶下腹,“铛”的闷响,未能跃入壶口,无力坠地。
四周传来些许惋惜轻叹。
沈怀薇抿了抿朱唇。
另一头,郑明兰亦投出首箭。
她显是极力想展露身手,动作因紧张略显僵硬。
箭矢歪斜飞向壶口,眼看就要偏出,圈内崔煊眸色微凝,抱着铜壶的手臂以几乎难察的幅度顺势一引,那箭矢竟险之又险擦着壶耳内侧,滑入壶中!
“中了!郑小姐先得一分!”内侍唱报。
郑明兰顿时面露喜色,下意识望向崔煊,却见表哥目光未落在她身上,反似……掠过那沈家女的方向。
她心头一窒,方才升起的欢欣顿时消散几分。
第二支箭。
沈怀薇调整气息,再次投出。
此箭角度力道皆好了许多,直飞壶口。
也许是心绪仍未全静,箭尖触壶耳刹那,力道稍猛,竟向上弹起,眼看就要弹出壶外。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稳立如松的张公子,抱着铜壶的手臂极精妙地微沉,手腕顺势有个细微至极的内扣。
那原本要弹飞的箭矢,被这巧妙力道一引,“铮”的一声,竟是斜斜插入了壶中!
“妙哉!”
“这般也能救回?”
……
场边响起阵阵低呼。
沈怀薇亦松了口气,带着感激望向张公子。
他神色不改平静,只对她微颔首,眼神包容,似乎在说:“无妨,继续”。
郑明兰见状,不甘示弱,凝神投出第二箭。
此番她力道适中,箭矢稳稳飞向壶口。
崔煊立如青松,只微微调整壶身角度,那箭便不偏不倚落入壶中。
第三箭。
沉凝的气氛又回转。
尤是沈怀薇能清晰感觉到,那道属于崔煊的深沉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端详,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让她方才平稳些许的心湖再起微澜。
她咬牙投出,心神那一丝被扰的紊乱,直接显现在箭矢上。
此箭偏得有些远了,直接从铜壶一侧掠过,连边都未沾,轻飘飘落地。
沈怀薇下意识蹙紧秀眉,贝齿轻咬下唇,泄出一丝难掩的沮丧失落。
与此同时,郑明兰投出第三箭。
许是受了方才崔煊目光偏移的刺激,她心中憋着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的气,此箭用力稍猛,虽未脱靶,却“砰”地重重撞在壶颈上,弹了开去。
未中。
郑明兰脸色顿时发白,偷偷觑了崔煊一眼,见他面色犹然冷峻,看不出喜怒,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第四箭。
场面二比一,郑明兰暂居上风。
气氛愈显紧张凝重。
沈怀薇闭目,深吸一气,将周遭一切抛开。
她脑海中回响起张公子那句“尽兴便是”,回想他方才那稳定包容的眼神。
再睁眼时,目光已复清明坚定,全部的心神皆凝于手中箭与对面壶。
引臂,挥腕,动作流畅自然。
箭矢破空,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嗖”地一声,精准无比直贯壶心!
“好箭!”
“中了!沈姑娘再得一分!”
喝彩声起。
沈怀薇与张公子相视一眼,二人眼中皆闪过一丝默契笑意。
郑明兰这边,她握着箭矢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她知道表哥最不喜人怯懦无用,她必须投中!
她勉力定神,模仿着沈怀薇方才动作投出。
许是求胜心切,或许是心态已乱,此箭犹未把握好力道,擦着壶耳边缘落下。
未中!
四箭战罢,沈怀薇组两中,郑明兰组亦两中。
二比二,平局!
满园似被这意外的平局点燃,压抑的惊呼与议论轰然炸开。
谁也未料,这看似实力悬殊的对决,竟会如此难分高下,最终悬念系于那决定胜负的末支箭上。
所有目光皆汇集场中四人,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之气。
究竟是永宁侯府这出乎意料的组合能续写佳话,还是英国公府的表亲之合能凭实力夺得魁首?
那最后一箭,系着万千瞩目。
长公主端坐起身,凤目灼灼,连吐息都放轻了。
胜负,只在最后一掷!
沈怀薇深深吸了一口气,草木清甜的气息萦绕,却驱不散胸臆间那团滞涩的闷云。
她能清晰感觉到崔煊投来的视线,那眸光似浸过寒泉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压上她的肩头。
满园的注视织成细密的网,质疑、揣度、讥诮,都化作无形枷锁,缠绕在她抬起的手腕。
心口怦然,如擂战鼓。
正当神思摇曳之际,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十步开外。
张公子一袭青衫临风而立,身姿挺秀如苍松,怀抱铜壶稳若磐石。
他未发一言,只静静凝望着她,平和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里不见胜负荣辱,唯有全然的信任。
这目光如有神威,霎时抚平了所有纷扰涟漪。
那些冰冷的凝视、嘈杂的私语、沉甸甸的期盼,仿佛被一道无形帷幕悄然阻绝。
她轻合双眸,将杂念尽数摒弃。
脑海中唯余铜壶的轮廓,与张公子澄澈的目光。
引臂如揽新月,挥腕若拂流云——
“铮!”
一声清越撞击,如玉磬轻鸣,在寂静园中悠悠回荡。
那木箭不偏不倚,精准贯入壶心,尾羽轻颤,犹自发出细微的嗡鸣。
“中了!中了!沈姑娘一组,三投皆中!”
内侍高亢的唱报惊破满园寂静。
压抑的惊呼、抽气、难以置信的语声潮水般轰然而至,四下里顿时炸开议论。
箭入壶中的刹那,沈怀薇只觉一股豁然开朗的清明与云开雾散的坦然,似暖流淌过四肢百骸。
脸上不觉绽开明媚笑靥,那笑意含着得胜的酣畅,带着挣脱桎梏的轻快,更有一丝属于韶华女子的娇憨得意。
这笑颜如此粲然,如朝霞破云,将她本就清丽的容貌映照得国色天香。
她下意识地,盈盈眼波投向圈内的张公子,眸光流转间既是分享喜悦,更是无声诉说着对这份相知之情的感念。
恰在她笑颜绽放的同一瞬——
另一侧,崔煊的瞳仁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他清晰地捕捉到沈怀薇脸上那毫无保留的明媚笑靥。
这笑容非因他而生,反倒带着挣脱阴影的轻快。
更刺目的是,他眼尾余光瞥见那个抱着铜壶的寒门翰林,在沈怀薇投中后望向她时,眼中的温润赞许。
虽那笑意转瞬即逝,复归平日的沉静,却已足够被他攫取。
而这于崔煊不过微波涟漪的一幕,落在始终紧盯着他的郑明兰眼中,却不啻惊涛骇浪。
她先见沈怀薇一箭定乾坤,那干脆利落的姿态似直接扎进她心坎;继而沈怀薇脸上那灿若春华的赢家笑颜,更刺得她双目生疼;最令她肝胆俱震、如坠冰窟的,是她分明察觉到,在沈怀薇展颜的刹那,她那位永远神色淡漠、似乎万物不萦于心的表哥,周身气息倏然凝滞,深邃眸中掠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幽芒。
表哥……表哥他竟然……
妒火灼烧五脏六腑,嫉恨如毒藤缠绕心扉。
她脑中空白,耳畔嗡鸣,唯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绝不能输!绝不可败给那个沈怀薇!绝不可让沈怀薇夺走所有风头!
表哥在看着,他定在看着!
轮到她投这决胜之箭了。
纤指微颤地拈起箭矢,只觉那木箭重若千钧。
她竭力平复呼吸,想要投出完美贯入壶心的一箭,好压过沈怀薇的风头,挽回在表哥心中的形象。
过度紧张与紊乱的心绪让她方寸大乱,动作全然失了章法。
她几乎是使尽浑身气力,猛地将箭掷出——
“嗖!”
箭矢挟着蛮劲,却完全偏离了应有的路径,竟越过抱着壶的崔煊头顶,远远飞向后方的宾客,引得一阵惊慌低呼与纷乱避让。
“……”
全场陷入死寂般的窘迫。
郑明兰僵立原地,玉容霎时惨白,朱唇轻颤,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支不知飞往何处的箭矢,又惶惶然望向崔煊。
“……本轮胜出者,永宁侯府沈姑娘,翰林院张编修!”
内侍的声音宛若惊雷,四下顿时炸开一片。
“赢了!竟真赢了!”
“没想到这位沈小姐与张编修的配合如此相得益彰!”
“寒门学子亦有不凡气度,抱壶稳如磐石,眼力更是精准……”
“可见投壶之道,倒也不在门第高低……”
种种议论再度响起,此番却多了许多由衷的赞叹与刮目相看。
郑明兰眼圈一红,再难自持,带着哽咽欲向崔煊靠近:“表哥,我……”
然而,崔煊早已面无表情地放下铜壶,看也未看她一眼,便径自转身,走向场边一处分外幽静的树荫,仿佛方才那场激烈角逐与他毫无干系。
只是,他看似随意倚树而立,目光却凝若利刃,森然剐过不远处的倩影。
郑明兰被他这冰冷漠然噎得珠泪涟涟,却不敢追上前去,只得僵立原处,承受着四周投来的或怜悯或讥诮的视线,心中对沈怀薇的怨怼,又深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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