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汉水镇龙

三日后,汉水流域的三苗诸部首脑陆续抵达黎火部。位于寨子最高处的议事大屋,以粗壮圆木为柱,覆着厚厚的茅草,此刻透着凝重气息。

“诸位苗牧,”伯魁向已在屋内落座的几位首领引见,“这位便是治水十余载的司空禹大人。”

话音未落,一声冷哼响起。一位面相刚毅、眉骨处有道旧疤的首领率先发难:“哼!三十年前那些自称‘夏使’的,最初也帮我们救过人!”他是黑石部之牧石厉,以勇悍著称,其部落在汉水以北,与黎火部素有往来。

另一位身着由某种水鸟羽毛精心编织成斗篷的老妪,目光如古井般深邃,声音平缓却带着重量:“老身云梦部之牧梦羽,”她来自汉水南岸广阔的云梦大泽边缘,“敢问司空,尔等今次前来,如何能证与三十年前那伙人绝非一路?”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首领裹挟着外面的风雨气息,快步踏入厅堂:“丹阳部阳华来迟,还请见谅。”他所在的丹阳位于汉水要冲,正是此次肆虐水患的重灾之地。

禹将颛顼玄圭置于中央火塘旁,圭身流转的青光将各部落语言化作心念:“诸位苗牧。三十年前,帝尧在位时,从未派遣所谓‘夏使’至汉水治水,更不可能行以童男童女为祭这等骇人之事。尔等昔日所见所闻,必是歹人假借治水之名,行欺骗劫掠之实。”他环视神情各异的首领们,目光坦荡而恳切:“禹奉舜之命治水已逾十载,开龙门以使大河畅通,锁淮水之妖无支祁于井底,此皆天下人共见之功。若为谋取财物,何须常年风餐露宿、栉风沐雨?若为戕害人命,前日又何必冒险援救黎火部落入困于洪水的族人?”

阳华闻言,眼中燃起急切的光芒,显然对此事早有耳闻:“听闻司空在桐柏山治淮水时,曾与淮水沿岸各部歃血盟誓,功成之后,决不侵占沿岸各部一寸土地,此事可真?”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禹。

皋陶适时捧出一方色泽沉黯的石板,石板之上深刻着清晰的文字,他将其缓缓托起示众:“此乃淮水盟誓之约书,上有淮水流域各部首领印记与禹之印信,诸位苗牧可亲自验看其真伪。我水土之师所行之处,只立水陆分界之碑石,不设官衙府署;只开河道沟渠,不建城郭壁垒。”

石厉眉头紧锁,仍未释怀:“即便尔等并非骗子,治水若成,难道不会借此良机掌控我三苗世代生息之地?昔日盟约,焉知不是缓兵之计?”

“石厉牧多虑了。”禹坦然直视对方质疑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治水之功,根本在于疏导。水脉畅通,则各族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禹若有掌控三苗之心,今日何须以颛顼玄圭昭示诚意?此圭乃圣王所授至高信物,凭此足可号令四方征伐不服。然禹今日唯愿与诸位共商治水大计,同解水患之苦。”

这时,厅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翁,在族人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议事厅。他胸前那道狰狞扭曲的陈旧爪痕,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正是乌林部之牧符禺。

“诸位!”符禺坐定,环顾众苗牧,又指向禹一行人,“这些夏人,舍生救人!与三十年前那些只知哄骗、劫掠的贼子,全然不同!”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老朽宁愿再信这一次,也不想再看部族里的娃娃们……一个个被送进黑龙潭那无底深渊啊!”

梦羽缓缓起身,步履无声走近禹数步,目光如炬,仔细端详着禹的面容与双手,片刻后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老身观察司空多时。司空额间沟壑深如刀刻,双手老茧叠厚如古树之皮……若非经年累月与役夫同食同劳,共担风雨,焉能至此?”

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伯魁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首领们——阳华的急切,符禺的悲怆,梦羽的审慎,石厉的犹疑……终于,他缓缓颔首:“既如此,我黎火部愿派出熟悉山势水情的向导,助尔等探清水患源头。但有一言在先,若尔等行事伤及我山灵根本,休怪伯魁翻脸无情!”

阳华几乎立即应声:“丹阳部愿出精壮百人,任凭司空差遣!”

梦羽也微微欠身:“云梦部可献出适宜泽行的舟船三十艘,并通晓水性、经验丰富的船工。”

石厉虽仍绷着脸,却也松了口风:“黑石部可提供开山石料与合用工具。不过,吾部必派人全程监看尔等一举一动。”

禹见气氛有所缓和,知道这是切入具体问题的关键时机。他目光扫过众首领,声音沉稳而清晰:“诸位苗牧的信任何其珍贵,禹与同僚必不负所托。然欲治水,必先知其源、明其性。连日来,我等观察汉水水势,又听闻各位所述水患情状,其暴烈肆虐,远超寻常。敢问诸位,据祖辈相传与诸位亲历,此次洪水,与往年相比,有何异常之处?”

阳华立刻回应,语气急促:“异常之处便是来得更快更猛!往日雨季,汉水也有涨落,但总有征兆。此次却是上游山洪仿佛凭空倾泻,我丹阳地处中游要冲,往往不及防备,堤岸便被冲垮,良田屋舍瞬间化为乌有!”

一直沉默倾听的梦羽,此刻也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泽国居民的深邃观察:“老身居于云梦之畔,观水数十年。此次汉水泛滥,其水色浑浊异常,携泥沙朽木远超以往,且下游水流虽急,却似被无形之力推搡,并非全然因上游来水。仿佛……仿佛中游乃至下游本身,亦有阻滞。”

伯益道:“汉水出于嶓冢之山,其源头称‘漾水’,本应清澈缓流,汇纳支流,方成浩荡之势。若源头漾水因山崩地裂而壅塞,蓄势猛然倾泻,则至中游水势必然暴涨。而中游若河道本身因山势或旧日堆积而狭窄,不堪承受,则洪水四溢。下游入泽处若水道不畅,则顶托上游来水,致使全线危急。”

禹点头,接过话头:“伯益所言,正是关键。洪水之患,往往非止一端。或是源头壅塞,或是中游河道浅狭,或是下游宣泄不及。汉水绵长,情况复杂,仅凭推测与旧说,难定良策。我等需即刻探明源头‘漾水’真实情状,查清其是否受阻,受阻于何处。同时,中游、下游之河道宽窄、水流缓急、泥沙淤积程度,亦需详加勘察,方能通盘考量,制定疏导之策。”

他目光转向伯魁,语气恳切:“伯魁牧,听闻黎火部有最熟悉汉水上游山林的猎人,能否请一位作为向导,引领我等前往嶓冢山,一探漾水之源?此乃解汉水之困的第一步,亦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伯魁沉吟片刻,回想起禹等人前日救助族人的情景,又环视其他首领——阳华、梦羽已表支持,符禺态度明确,连最难说服的石厉也未再强烈反对。他最终重重点头:“好!我黎火部最好的猎人‘岩鹰’,对通往嶓冢山漾水的路径了如指掌,更熟悉山中气候、兽径与潜在危险。明日便让他带领尔等前往源头勘察!”

禹肃然拱手:“多谢伯魁!既得向导,事不宜迟。汉水之情势,错综复杂,非贯通上下游而不能明悉。此番勘察,我将亲率主力,自源头‘漾水’起始,顺流而下,直至云梦大泽,做一次全程诊脉。”

他目光扫过自己的核心团队,部署清晰而具体:“岩鹰兄弟熟知山情水脉,此行全程,需仰仗你指引路径、辨识险阻。” 他对黎火部猎人点头致意,随后转向同伴:

“羲青,你曾亲历汉水,对此地水脉必有印象。此行你需执掌星盘,确保我等方位无虞;更要凭你绘制《水经》时的经验,敏锐辨识眼前水道与旧时记忆的每一处变迁,为我等指引关键。”

“伯益,沿途各族沟通、物产水文记录,以及你基于《九州舆图》绘制经验所见的山川走势关联,皆需倚重于你。”

“砺,你此行须仔细察看山石质地、河道岸基,判断何处可开,何处需凿,为后续施工奠定根基。”

“皋陶,与沿途部落的交涉协调,队伍内外的秩序,便劳你多费心。岳盾与众战士,护卫周全。”

最后,他看向所有苗牧,声音沉稳而笃定,既是承诺,也是宣告:“此治水之道,在于明其理、察其形。我等此行,并非凭空而来。我们携带着先父鲧毕生治水之心得《鲧工记》,以及我随其行走天下、并于其后十载间增补其上的诸多备注;更有羲青早年遍历山川,初绘天下水道而成的《水经》。此二者,乃我等认知天下水脉之根基!”

他略作停顿,让这番话的重量沉淀下去,目光扫过石厉、梦羽等面带犹疑者:“然而,典籍所载,终究是昨日之貌。今日汉水之患,必有今日之因。故而此行,非止于印证旧籍,更在于‘量’与‘验’。我们将从头走遍汉水,自漾水之源至云梦之泽,以双眼与双足,去丈量每一处河床,辨识每一处山势,标记每一处淤塞、狭窄与险阻。我们将以黎火部兄弟熟悉此地山情水脉的经验为指引,以丹阳部同胞饱受水患的切肤之痛为警醒,以云梦部对泽国水性的深邃洞察为镜鉴,更以黑石部监看之眼、乌林部血泪往事为鞭策,去求得一个真相!”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待我们踏遍汉水全程,必将此行所见、所测、所思,巨细无遗,与诸位苗牧共享共议。届时,何处方需疏导,何处应当加固,何处必须绕行,皆将了然于胸!我们再共同定那‘因势利导,上下同治’的万全之策!务必使汉水源头通畅,中游安流,下游顺遂,让三苗之地,永绝此水患之忧!”

话音落下,议事厅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阳华率先打破沉默,他用力点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便该如此!司空之法,听得明白,看得清楚!我丹阳部,翘首以盼!”

符禺老牧以手抚胸,那道旧疤仿佛也在微微发热,他嘶声道:“好……好啊,这才是真正做事的样子!老朽信了!”

梦羽深深地看着禹,仿佛要透过他的身躯,看清其后的灵魂。许久,她微微颔首,虽未言语,但那审慎的目光中,已透出了一丝认可的微光。

石厉紧锁的眉头仍未完全舒展,但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了些许,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既已答应,黑石部自不会食言。记住你们今日之言!”

伯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站起身,声如洪钟:“既如此,议定!岩鹰,你即刻准备,明日拂晓,引领司空一行,前往漾水源头!”

禹的清晰思路和周密计划,进一步打消了部分首领的疑虑。阳华眼中希望更盛,梦羽微微颔首表示认可,连石厉紧绷的脸色也似乎缓和了些。

当夜,汉水北岸的营地篝火点点,与天际星河遥相呼应。禹独自立于主帅帐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白玉埙,那还是当年在黄河边初遇女娇时,她赠与的信物。记忆如汉水潮涌,将他带回十一年前的黄河畔——

那时女娇才十七岁,蹲在河边采集水样,月白深衣被风轻轻拂动。当她抬头时,那双清亮的眸子就这样撞进了他心里。后来在涂山婚礼上,她身着赤色嫁衣,在篝火映照下娇羞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

“三次过门而不入……”禹喃喃自语,眼前仿佛又看见女娇抱着襁褓中的启儿,倚在阳城门边目送他远行的身影。第一次路过时,启儿还在腹中;第二次,孩子已能蹒跚学步;第三次……他甚至没敢靠近,只在远处望见女娇登城远眺的孤单身影。

最痛莫过于轘辕山。他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瞬间——当他从熊形恢复人身,回头看见的竟是女娇化作石像的模样。她永远定格在护住怀中启儿的姿态,脸上还带着惊惧与决绝。

“女娇……”禹的眼睛不觉已经湿润,“若我当时能早些告诉你……”

一阵清风拂过,金麟龙化作人形落在他身侧:“司空又在思念夫人了?”

禹望着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眼神空茫,许久才低声道:“刻在心上的痕,岁月也难磨平。如何能不念……”

金麟龙若有所思:“我等龙族,于你们人族这般情意,既觉惊心动魄,又感……难以言喻的玄奥。” 他稍作停顿,仿佛触及了某个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角落,声音低沉了些:“正如我……心头总牵挂着墨琛……只是司空,” 他话锋回转,龙族的清明理智重新占据主导,“只是司空,三苗诸部看似配合,实则各怀心思,伯魁的戒备、石厉的敌意,都需要时间化解。”

“我明白。”禹收起玉埙,目光重新变得坚毅,“待平定洪水,我便回轘辕山陪着女娇,再亲自教导启儿。这些年来,他只在族人照顾下长大,我连一句‘父亲’都未曾听他唤过……”

夜色渐沉,营地各处篝火噼啪作响。

此时,羲青正在伯益堆放简牍陶片的营帐中,与他一同仔细校勘那些刻画着汉水水系的陶牌舆图。

岳盾掀开帐帘,带进一阵凉风:“伯益,急需你援手!手下通晓苗语的锐士不足五人,明日能否请你这通译大家,给他们讲讲苗语沟通的要诀?”他目光一转,看见伏案的羲青,咧嘴笑道:“地师,工正在帐外等着与你商议明日探勘的路线呢。”

羲青闻言,脸颊微热,迅速将手中陶片归位,向伯益点头示意后快步走出。

“没问题,辰时开始!”伯益爽快应承。

羲青步出伯益的营帐,微凉的夜风拂面。抬眼便见砺正坐在帐外一方平坦的青石上,借着跳跃的篝火光,专注地打磨擦拭着手中的石斧,刃口在火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微芒。她走近,安静地在他身旁坐下,肩膀自然而然挨着他的臂膀,温热的触感隔着麻布衣衫传来。

她的目光扫过他摊开的皮囊和工具,轻声道:“此次开山凿石的工具可都齐全?”

砺没有言语,只是将那把刚拭净的石斧递到她手中,粗糙的指腹在交接时不经意地滑过她的手腕内侧,留下一道暖而略痒的痕迹。“石斧都需重开锋刃,”他低沉的声音在火光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几把石锛也已磨损,得重新整备。” 说完,他才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今日与伯益对图,忙到这般时辰?”

“嗯,”羲青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斧冰凉的刃背,“自从凤鸟走了之后,他话少了许多,心思也重。”

砺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像一块沉石投入夜色:“幸好……我们这些人,还都在一处。”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他利落地将最后一把石斧收回皮囊,系紧带扣,动作干脆利落。收拾停当,他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只够她一人听清:“今夜……去你那里?”

羲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身,将头更轻地倚靠在他坚实的肩头片刻,火光跳跃着,清晰地映出她悄然蔓延至耳根的淡淡红晕。她点了下头,声音轻若蚊蚋:“好。”

砺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羲青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被他稳稳拉起。两人并肩,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渐渐融为模糊的一体,沉默地向营帐深处的黑暗走去,夜风缠绕着他们的衣袂,轻轻相触、摩挲。

此刻,营地东侧的粮草区却是一派热闹景象。赤须龙化作的红衣少年正麻利地帮百草分拣新采的野菜,手中动作快得带出残影:“看这菜多水灵!明日我再去南麓转转,准能找着更多好吃的根茎!”

百草仔细检查着野菜的成色,笑道:“你这找食的本事,倒是比飞猿还强些。”

“那是自然!”赤须龙得意地扬起下巴,“我们龙族辨识草木的本事,可是与生俱来的!”

飞猿正好过来,将新编的蒲草鞋塞进百草手中,故意板着脸对赤须龙说:“找食的本事强有什么用?你会编草鞋吗?知道百草穿多大的鞋吗?”

“我、我虽然不会编草鞋,但我能呼风唤雨!”赤须龙不服气地挺起胸膛,“要是天旱了,我还能给庄稼浇水呢!”

百草被两人逗得笑出声来,试着新草鞋在原地走了几步:“正好合脚。飞猿,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飞猿顿时眉开眼笑,挑衅似的朝赤须龙扬了扬眉。赤须龙气鼓鼓地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偷偷瞄向那双精巧的草鞋。

不远处的粮垛阴影里,仓实正沉默地整理着垒好的粮袋,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百草忙碌的背影。直到泽虎那厚实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上:“喂,兄弟,莫再空望了。等咱们在三苗之地扎稳脚跟,让寨子里的老阿嬷给你寻个心灵手巧的三苗姑娘!”

次日一早,黎火部最好的猎人岩鹰就来到了平水土之师的营地。他约莫三十五六岁,身形精悍如蓄势的豹子,古铜色的脸上有一道被猛兽抓过的浅疤,眼神锐利得能穿透林间的迷障。他背上那张巨大的硬木弓和腰间沉甸甸的箭囊,无声宣告着他是这片山林的王者。

“司空,路险且长,跟紧了。”岩鹰的声音带着山民特有的粗粝,言简意赅,转身便踏上了西北方向的小径。禹一行人紧随其后,岳盾带着泽虎等数名岳卫锐士分散前后,警惕地护卫着队伍的核心。

越往西北深入,地势陡然攀升,原始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合抱粗的巨树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落叶,空气湿润而清新,但耳边传来的水声却愈发湍急暴烈。两岸泥土新鲜而深刻的冲刷痕迹,无言诉说着不久前洪水如何在此咆哮而过。

伯益目光如炬,不断扫视着周围。“司空请看,”他蹲下身,捻起一撮被水流带来的泥沙,“此地上层为常见黄土,下层却混杂了大量青黑色岩屑,质地坚硬,非本地所有,必是从上游极远处被洪水裹挟而来。”他又指向岸边一些倒伏却并未完全腐烂的树木,“这些树木并非被连根拔起,而是被高位积水的浮力推倒,说明上游并非仅仅是雨大,而是有阻塞形成堰塞,水位被强行抬高后瞬间泄洪所致。”

走在队伍中段的羲青,一手托着那面墨玉星盘,指尖在其光滑的表面上缓缓移动,感应着地脉与水灵的细微流动。星盘中心那点微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她在一处水流形成巨大回旋、不断冲刷岸基的地方停下,眉头紧蹙。“司空,”她唤住正与岩鹰确认路径的禹,指着星盘上那明显紊乱、甚至带着些许滞涩感的光点轨迹,“此地水脉灵机阻滞,循环不畅,上游……上游必有巨大壅塞。”

禹走到她身边,凝视着星盘,目光沉静。他抓起一把岸边的湿泥,在指间用力捻开,感受着其中粗砺的岩屑。“印证了伯益所见。”他沉声道,抬眼望向水声传来的幽深峡谷,“山岩壅塞是‘形’,地脉阻滞是‘神’。形神皆指向上游同一处病灶。我等必须亲眼见到它,方能知其究竟,对症下药。” 这番话,既肯定了伯益和羲青的发现,也将具体的现象提升到了治水的根本理念上。

岩鹰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多看了那墨玉星盘几眼,他对这些“夏人”的器物感到惊奇,但更让他信服的是这些人的观察与判断。“再往前,路更难走,”他开口道,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野兽的踪迹也乱了,它们也在躲避那‘不祥之水’。”

砺则始终关注着工程的可能性。他时而用随身的青铜镐敲击裸露的岩壁,时而俯身查看河床的构成。“山势陡峭,若真如青儿所言,壅塞体巨大,搬运土石绝非易事。”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禹说道,“需寻其薄弱之处,或以巧力破之。”

队伍在岩鹰的引领下,披荆斩棘,跋涉数日。沿途,他们越过数条因山洪暴发而改道的小溪,穿过被泥石流摧毁的林地,景象愈发荒凉。终于,在抵达嶓冢山主峰之下时,那祸患的根源,如同一个狰狞的伤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景象令人心惊肉跳。仿佛有巨神挥舞兵刃,将山体硬生生劈开一道峡谷,却又任性般推来无数巨大的青黑色岩石,死死堵住了峡谷的出口。那些岩石棱角狰狞,相互挤压嵌合,形成一道近乎垂直的壁垒,只在最下方的缝隙间,有浑浊的涓涓细流不甘地渗出,发出呜咽般的水声。而在这道绝望的岩墙之上,是一个巨大的、水面泛着诡异幽光的堰塞湖。湖水幽深,漫溢的痕迹在高出目前水面数丈的岸壁上清晰可见,周边大片林木倒伏,泥泞不堪,一片末日般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

“就是这里了!”羲青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她手中的星盘此刻光芒剧烈闪烁,直指那道岩墙,“此乃汉水正源‘漾水’被阻之地!这湖,便是被囚禁的汉水之魂!若能开凿此岩,导漾水依其本性东流,则上游水压可减,下游丹阳、云梦所受的洪峰之势,必能大为缓和!”

砺早已按捺不住,他几乎是扑到那青黑色的岩壁前,用指节叩击,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又用青铜镐用力刮擦,溅起几点火星。“麻烦了,”他眉头紧锁,抓起一把刮下的岩粉在指间反复揉搓,“此岩坚硬异常,内含金属之精,寻常敲凿,怕是崩了镐头也难动分毫。”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尘,目光投向禹,“司空,常规之法无用。必须用‘火燎水激’之法,但此次,恐需些特别的助力。”

他所说的“特别助力”,便是指向那些由民夫们历尽千辛万苦、一路随行运来的数十瓮梅浆。砺解释道,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此岩含铁,以大火连续烧灼岩体,待其炽热,再以梅浆泼之!浆中酸性能蚀铁石,使其内部酥软,结构变脆。而后,引冷水猛激!热胀冷缩,加之酸蚀,再坚硬的岩体,也必崩裂瓦解!”

禹凝视着那阻塞了汉水命脉的巨岩,又望向身后那片死寂而危险的堰塞湖,目光最终扫过身边每一位风尘仆仆却眼神坚定的同伴。他深吸一口气,沉静的语气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根源已明,方法已定。接下来,便是说服三苗,汇聚力量,让这漾水,重见天日!”

勘探队带着确凿的证据和初步的方案返回大营后,整个平水土之师立刻如同精密的器械般高效运转起来。

核心僚属会议上,禹一锤定音,确定了“首开嶓冢,导漾东流”的汉水治理首要方略。而说服三苗各部、征调人力物力的重任,再次落在了禹和皋陶的肩上。他们带着从源头带回的青黑岩石样本、伯益绘制的精確水势图以及羲青标注的星盘异象记录,再次逐一拜访各部首领,展示水患的残酷根源,详细解释开凿嶓冢山的必要性与具体方案。

过程依旧充满艰难。石厉的质疑,其他小部的观望,对“惊扰山灵”的恐惧……阻力重重。但在黎火部基于对岩鹰汇报的信任而提供的有限支持下,在丹阳部阳华的急切推动下,尤其是在黑石部等强硬派看到那坚不可摧的岩石样本和听到“火燎水激”并非蛮干后保持的沉默下,征调部分苗民参与工程的事情,总算在激烈的争论和反复的权衡后,艰难地推动起来。治理汉水的宏大工程,在勘明根源后,终于撬开了第一道缝隙。

然而,管理这来自不同部落、语言习俗各异、且心存疑虑的民夫,成了巨大难题。冲突时有发生,中原民夫与苗民因工具使用、任务分配甚至一句口角都可能引发殴斗。

这一日,在新建的工棚区,几名夏部族民夫与几名苗民又因争抢一批新制的石斧而推搡起来,眼看就要演变成群斗。

“住手!”一声沉喝如惊雷炸响。皋陶在数名岳卫簇下大步走入人群中央,不怒自威。

“尔等可知,为何聚集于此?”皋陶目光如电,扫过双方,“非为私利,非为殴斗,乃为平水土,救苍生!汉水之下,溺毙者可有华夷之分?高岗之上,饥寒者可有部落之别?”

他命人将带头殴斗者缚于临时立起的木桩前,沉声道:“今立‘工正之律’!凡入此役者,无论来自何部,皆需遵从!一曰,听从号令,不得怠工;二曰,爱惜工具,不得私藏;三曰,和睦共处,不得殴斗;四曰,有功同赏,有过同罚!违者,依律惩处,绝不姑息!”

他亲自判决,将双方带头者皆施以鞭刑,并罚以最苦的劳役。但同时,他也宣布,将根据出力多寡,公平分配食物,并记录功劳,日后论功行赏,分与田土。律法森严,却亦公正,混乱的场面逐渐被控制下来。皋陶更从民夫中选拔明理者,协助管理,夏人与苗民皆有,渐渐使秩序走上正轨。

粮食问题,随着勘察日期的延长和聚集人力的增多,愈发显得沉重。弃,这位掌管后勤的能吏,眉头一日紧似一日。他清点着那日益缩小的粮储陶瓮,在记录用的木牍上刻下一道道代表削减配给的计算符号,精打细算地分配着每日的口粮,确保工程主力不至于断炊。

同时,他积极展开行动,带着盐、葛布和少量铜器,穿梭于那些对夏人态度较为友好的三苗小部落之间。“朋友,”弃的声音总是带着诚恳,“我们用这来自远方的盐,交换你们窖藏的薯蓣,可好?一罐盐,换三筐薯蓣。” 交易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但也确实换回了一些急需的根茎食物和零星禽蛋,暂解燃眉之急。

深知交易所得有限,弃也在积极探索非常之法。他寻来数个陶罐,小心翼翼地取出珍藏的祝余草种,以清水和希望浇灌。“此草虽苦涩难下咽,但食之可令人不饥,”他对协助管理的仓实解释道,“紧要时,或可救急。” 但这终究是权宜之计。尽管平水土之师已习惯以祝余草为食,民夫可不一定乐意。

“必须获得更多实实在在的食物,尤其是肉食。” 弃找到禹和伯益,语气凝重。伯益望向远处层林尽染的秋山,目光锐利:“此时正是秋狩良机,山中兽群为越冬正膘肥体壮。我可组织一支精干猎队,并……请那几位‘小友’相助。” 他意指的,正是平日化为人形、混在队伍中的那五条小龙。

狩猎计划迅速制定。由伯益亲自率领,岳盾选派了数名精锐岳卫,并邀请了黎火部、黑石部等一批经验丰富的苗人猎人加入。岩鹰虽需引领禹勘察,也推荐了族中好手。猎队出发当日,伯益立于林前,口中发出奇异的音节,与枝头的鸟儿、林间的走兽沟通,探寻着兽群的踪迹。苗人猎人见状,虽感惊奇,却也依循他的指引布设陷阱、追踪兽迹。

狩猎初期,收获颇丰,野雉、山兔乃至一头野猪,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然而,当他们围住一群数量庞大的鹿群时,几头被惊扰的、形如赤豹、头生独角的凶猛“狰兽”突然从密林中扑出,形势瞬间危急,弓矢难伤其厚皮。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伯益对身后那五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随从”点了点头。只见那五人瞬间脱离人群,周身空气扭曲,平地掀起一阵狂风!在苗人猎人惊恐与骇然的目光中,五道光芒冲天而起,化为五条鳞甲熠熠、形态各异的小龙——或赤如烈火,或青若碧涛,或黑似玄冰——龙吟清越,直扑狰兽! 龙威之下,狰兽哀嚎逃窜,鹿群亦被震慑。小龙们并未肆意杀戮,而是驱赶着部分鹿群进入猎人预设的包围圈。

当猎队带着前所未有的丰盛猎物——数头肥硕的大鹿以及那几只被龙息震慑击毙的狰兽——返回营地时,整个营地都轰动了。苗人们再看向禹和他的团队时,眼神已从之前的疑虑、合作,变成了掺杂着深深敬畏的敬佩。能驱使神龙狩猎,这位司空,果然非同凡响!

与此同时,百草、辛夷、飞猿、山魈带着一群征调的三苗的采集小队活跃在水泽山林之间。百草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指尖掠过丛生的草茎,精准地捻起一株可食的嫩芽,或是辨认出一丛肥厚的根块。在她身旁,飞猿的身影总在林木或岩壁间灵活腾挪。峭壁上一串红艳艳的藟果被百草点出,他三两下便攀援而上,稳稳采下;树根旁发现一片新冒头的菌子,他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哨提醒,百草便会立刻上前,俯身仔细审视,纤长的手指快速分开灰褐色的伞盖,留下饱满的无毒者,利落地剔除那些色彩妖异的毒蕈。

休憩时,辛夷挨着百草坐下,递过盛水的竹筒。她看着不远处正用石片刮削木矛的飞猿,又瞧瞧身边低头整理果蔬的百草,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那猴崽子,”辛夷压低声音,用下巴点了点飞猿的方向,“眼珠子都快黏在你背篓上了。采个果子,倒像是给你摘星星呢。”

百草指尖捻着一株草茎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更快地分拣起篓中的藟果,仿佛没听懂辛夷话里的深意,只淡淡道:“林深藤密,他与山魈各司其职,看顾得周全些罢了。”

辛夷的笑意更深了。

另一边,山魈正大咧咧地拍着飞猿的肩膀,挤眉弄眼地学着他攀爬时的样子,粗声道:“喂,‘影子’,刚爬那块石壁,中间那块滑溜的苔藓,你是不是故意踩空,就为了让百草抬头看你那英雄救果子的架势?”他故意瞄了眼百草的方向,嘿嘿笑着,“那石头子儿揣怀里捂热乎了吧?啥时候送啊?”

飞猿握着木矛的手紧了紧,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瞪了山魈一眼,目光朝百草的方向看去。他们二人的心意已在艰险的相伴与无声的关怀中相通,只待一个安稳的时机,便定下终生之约。

开凿嶓冢山的工程,终于在秋末冬初、水位稍降的时节正式开始了。

工程启动前,一道敏捷的身影已带着数名助手,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嶓冢山麓的密林之中。他,正是来自东夷、通晓百族语与鸟兽之音的伯益。

“唳——咕——”

奇特的韵律从他口中发出,时而清越如鹰唳,时而低沉如兽鸣。山林间,鸟群惊起,盘旋着向更远的山峦飞去;走兽们也仿佛听懂了警告,纷纷携幼崽迁离这片即将成为焦土的区域。伯益目光锐利,审视着这片土地,他本擅长以精妙之火法辅助开凿,但此次,他深知不同——禹将动用的是更为本源和狂暴的地脉之火,人力之火在其面前,犹如萤火之于皓月。他的职责,是确保这方生灵免遭池鱼之殃,并以他对山川的独特理解,为后续疏导提供建议。

待鸟兽基本疏散完毕,伯益返回主营,向禹点头示意。禹心领神会,此刻方才真正开始。

有了积石山引动地火的经历,禹此次已是胸有成竹。他并未急于动手,而是先仰天长啸,那啸声如同约定好的信号。霎时间,五道矫健的龙影破开云层,在空中盘旋,结成玄妙的五行阵势,龙目炯炯,俯瞰着下方的岩壁。

“砺,各位勇士,”禹沉稳地对众人道,“地火之力,狂野难驯。积石山之鉴在前,今日我等以龙力为衡,共开此山!”

言毕,他方将神农石耜重重插入岩缝之中。意念沉入,与大地脉搏相接。石耜上的古老凿痕再次泛起暗红微光,地脉深处的磅礴热力被迅速引动。

“轰——!”

比在积石山时更为汹涌的地火巨蟒般窜出,带着积压万年的暴烈,直欲将整片山岩彻底熔化。其威势之盛,甚至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燃烧、扭曲。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当地火的狂暴刚刚展露苗头,空中的五小龙便已应声而动。

它们没有等待地火失控,而是早有准备般,齐声发出清越的龙吟。五道性质各异的光芒——金的锋锐、木的生机、水的柔润、火的炽烈、土的厚重——从它们身上涌出,并非压制,而是编织成一张无形巨网,温和而坚定地笼罩在狂涌的地火之上。

地火在这张蕴含着天地至理的龙力网络约束下,虽依旧咆哮翻腾,其毁灭性的蔓延趋势却被巧妙导引,如同洪水被纳入新辟的河道,力量被集中、驯化,专注于灼烧需要开凿的核心岩体。

尽管如此,作为引导者的禹,依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地火的原始暴戾意志,顺着石耜如针如刺般反向冲击他的心神。他的双臂肌肉虬结,并非因为灼热的物理痛楚,而是在与一股蛮横的“大地怒火”抗衡。他的额角青筋隐现,识海之中仿佛有地火奔腾的幻象冲击,试图扰乱他的意志。但这都在他的预料和承受之内,他的眼神依旧清明,紧握石耜的双手稳如磐石。

砺看准时机,挥动令旗,怒吼道:“就是现在!烧火队,助燃!将火力集中于龙力约束之处!”

在地火与龙力构成的精妙平衡下,人力得以最有效地介入。松脂、桐实被投入,火焰在约束范围内燃烧得更为猛烈。原本需要数日之功的煅烧,在天地人三力协作下,竟于两个时辰内便将巨岩烧得均匀透彻,热力内蕴,却不损及周边山体分毫。

“泼梅浆!”

“嗤——啦——!”青烟冲天,酸雾弥漫。

“再泼冷水!”

“咔嚓!咔嚓!咔嚓——!”

在极热与极冷的猛烈交攻下,坚硬的花岗岩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裂缝如蛛网般蔓延,整个岩体变得酥脆无比。

“就是现在!开——凿——!”

砺的怒吼如同惊雷,他第一个跃上滚烫的岩面,手中开山斧狠狠劈入一道最大的裂缝!在他身后,早已等待多时的数万民夫——无论是夏人还是三苗勇士——发出了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了那片濒临崩溃的岩壁。

真正的战役,此刻才属于人族!

“哐!哐!哐!”沉重的石锤砸在裂缝节点,每一次撞击都让岩壁剧烈震颤。

“咔嚓!”锋利的青铜凿在缝隙中撬动,大块大块的岩石应声剥离。

“嘿——呦!”数十人合力扛起的巨木,如同攻城的冲车,反复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岩基。

耒耜、木棍,乃至双手,都成为了工具。人们呼喊着统一的号子,汗水在蒸腾的热气中挥洒,力量在共同的目標下汇聚。这一刻,没有夏苗之分,只有为生存而战的同胞。

“清理队,上!”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指令依旧清晰。

另一队民夫蜂拥而上,用藤筐、用肩膀、用一切可用的工具,将崩落的巨石碎块迅速搬离,为水流开辟通道。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号子声、岩石滚落声……汇成了一曲人族征服自然的雄浑交响。

在地火与龙力完成了那最关键的前奏后,是人族的汗水与力量,奏响了这工程最激昂的终章。在数万人不计生死的前赴后继下,那道被撕裂的缺口被迅速拓宽、加深,形成了一条坚实而顺畅的河道。

“通水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积蓄已久的堰塞湖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咆哮,沿着这条由神人协力开辟的新生河道,奔腾着、跳跃着,倾泻而下!清澈的漾水,第一次如此顺畅、如此自由地开始了它东去的旅程。

岸边上,无数人跪地泪流。苗民们以指蘸取清冽的源头之水,虔诚地点在额间火焰纹上。

禹站在水边,望向空中盘旋的龙影,望向那被彻底驯服的河道,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疲惫却兴奋的民夫身上,落在了砺那满是烟尘却无比坚毅的脸上。

他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到砺的身边。砺正拄着他的“千钧破”巨斧喘息,汗水与烟灰在他脸上混成了泥泛的沟壑,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禹伸出手,轻轻拂去他额发上一块灼热的碎石屑。

“辛苦了,砺。”禹的声音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情感,“没有你统领万夫,协调全局,纵有地火龙力,也难成此功。这嶓冢山第一凿,是你劈开的。”

砺看着禹,刚毅的嘴角化开一个近乎憨厚的笑容,声音沙哑却畅快:“没有你引来地火,没有小龙们制衡力量,我这把斧头,劈到明年也只是留几道白痕。”他目光扫过奔腾的河水,语气低沉了些许,“司空,我只是……在做我们早就该做的事。若是鲧父能看到今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无需言说的复杂情感。

他看得到。”禹的手重重按在砺坚实的肩膀上,目光灼灼,“他一直都在看着。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前方的路还长,砺,我的工正,我的兄弟,我需要你,如同需要这手中的石耜。”

砺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千钧破”握得更紧,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穿过弥漫的水汽,快步来到他们身边。正是羲青。她手中紧握的墨玉星盘上,原本微微躁动、指示着地脉异常波动的光点已彻底平复,转而流淌着一种柔和稳定的辉光,与前方顺畅的河流韵律相合。她清丽的脸宠因激动而泛着红晕,沉静的眼眸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水光。

“成功了……地脉稳定,水窍已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看禹,又看向满脸烟尘的砺,最终目光落在奔腾的漾水上,“父亲星盘所载,嶓冢水窍郁结,为汉水之塞……今日,终于通了!”

她的话,不仅仅是对工程成功的确认,更是对他们三人共同信念的印证。她想起了父亲未竟的探索,想起了自己遍访巫祝、苦苦钻研的岁月,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禹看向羲青,眼中是毫无保留的赞许与感激:“若无你地师察脉,精确标定开凿节点与地火引动之位,我等便是盲人扪烛。羲青,辛苦了。”

砺望向羲青,那双因奋力劈砍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另一种光亮,那是骄傲,是心疼,更是历经磨难后终见曙光的释然。他朝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满是磨破的水泡和坚硬的老茧,却稳稳地停在那里。羲青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指尖微微冰凉,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力量。她腰间那支砺所赠的骨笛,在动作间轻轻晃动。

三人站在一起,禹在中间,一手按着砺的肩,目光与羲青交汇。水汽氤氲,映照着他们年轻却已承载太多的面孔。从少年时在鲧父麾下懵懂相助,到羽渊生离死别的悲恸,再到三年各自漂泊历练后的重逢,直至此刻并肩开创这破山通水之局。他们不再是无可奈何的旁观者,而是真正掌握力量、改变山河的同行者。

“嶓冢已开,”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回荡在山水之间。

“前路同往!”砺与羲青异口同声,一如当年在舜廷之外的誓言。

这时,伯益从容走来,他的衣袂沾着林间的露水与草屑,脸上带着笑意。“东去的鸟群已在新栖地鸣叫,走兽的足迹亦避开了火路。禹,此地生灵,已感念你的仁德。”他望向奔腾而去的漾水,目光深邃,“而且,我观察水势,此河道初成,其性未定。下游百里处,有一片古河床形成的软泥洼地,若能稍加引导,令部分水流浸润其间,不仅可减缓洪峰初下的冲击,更可滋养出一片沃野,予苗民耕作之利。”

禹的目光骤然一亮,伯益之言,总是能于大功告成之际,见微知著,想到更长远、更细微的善后与利用。他伸出右手,重重按在伯益的肩头:“益兄!疏散生灵,功德无量;谋划下游,更是思虑周详!得你相助,实乃万民之幸!”

随即,禹的目光扫过砺与羲青,最终看向伯益,声音沉静而有力,回荡在山水之间:“嶓冢已开,此乃我等同心协力之果。前路漫漫,汉水千里,尤需诸位鼎力!”

砺、羲青、伯益三人环绕着他,虽姿态各异,却眼神同样坚定。

这时,欢呼的人群中,一名三苗的青年民夫,面向奔流的漾水,唱出了豪迈的歌谣:

“嶓冢既开,漾水东流。

禹率我众,石耜辟幽。

地火为骨,龙吟为辀。

人夫协力,川岳可平。

炎纹既沐,万世其休……”

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歌声在山谷与水声间回荡,苍凉而充满希望。

嶓冢山已开,而人族的力量,将是他治平天下水患最根本的倚仗。

嶓冢山岩壁崩裂的轰鸣犹在耳畔,平水土之师已沿新辟水道顺流东下。越往中游,两岸地势渐阔,原本在峡谷间咆哮的汉水开始展现出它另一面——水面愈发浩渺,流速却因失去约束而变得迂缓,浑浊的浪头不断啃噬着低洼的河岸。禹站在船头,望着水中夹杂的断木与草屑,眉宇深锁。他知道,这只是表象,上游冰销雪融汇成的洪峰,正潜伏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如同蛰伏的凶兽。

队伍在一处名为“沧浪渡”的高地扎营。此处视野开阔,左倚荆山余脉,右望千里云梦,正是汉水冲积扇的顶点。营盘刚立,禹便召来核心成员。

“砺,带人加固营防,巡视两岸,标记险段。”

“羲青,立表测影,勘定四方,以水玉简详录水道曲折、河床深浅。”

“伯益,劳你走访沿岸村落,一则安抚,二则探听古来水情传说。”

“皋陶,律令约束,赏罚章程,不可因离都而废弛。”

众人领命而去。禹则自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当年九河女神所赠的水玉简。玉简触手温凉,在暮色中泛着幽幽蓝光。他将其平置于临时垒起的石台上,屏息凝神,将意念沉入其中。玉简表面顿时流光溢彩,汉水百里河道的虚影缓缓浮现,水脉走向、地底暗流、甚至淤塞之处,皆如掌上观纹。然而,那代表上游来水的光带正变得越来越粗壮、明亮,预示着不容乐观的水势。

是夜,星月隐于浓云,唯有营火在岸畔摇曳,映得河面泛着零星微光。禹念及下游百姓安危,水情一日不厘清,心便一日难安,遂携伯益、羲青登一叶扁舟,再入河道夜勘。河水在夜幕中凝作墨色,仅能听见湍流撞击礁石的呜咽声,目之所及唯有无边黑暗,勘测难度陡增。

禹立于船头,手中握着的九河女神所赐之水玉简早已沁透潮气。他示意砺将取来表木,测量水位。羲青举着火把,火光虽被夜风晃得忽明忽暗,却也足够照亮表木上的刻度。

忽然,一阵裹挟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怪风骤然袭来,风力之猛竟掀得船身微微晃动。羲青手中的火把 “嗤” 地一声被吹灭,火星溅落船板,转瞬便没了踪迹。四野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唯有河水流动的声音愈发清晰,让人心中莫名发紧。

“莫要挪动!紧握船帮!” 禹的声音在黑暗中沉稳有力,既安抚了众人慌乱的心绪,也避免因随意移动导致船只失衡。

就在众人依言攥紧船帮的瞬间,幽深的河底骤然浮起几点流萤般的微光。初时不过三五星子,在水中轻轻摇曳,转眼便顺着水流蔓延开来,竟化作一条绵延十里的柔光缎带。那光晕清透如碎玉,又带着几分霜华般的凉意,不仅照亮了河面,更将船底下游弋的鱼群映照得须鳞分明,连鱼鳞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羲青见状,连忙将手中尚未燃尽、还冒着微弱青烟的火把放在船板角落,生怕这点火星惊扰了这奇异的光景。

光影摇曳间,河面忽然泛起一层极淡的涟漪,似有一道绰约的女子身影在水波中轻轻一晃,便消失不见。空气中却留下一缕淡淡的兰芷清香,清雅绵长,驱散了河风带来的腥气。

“是汉水女神。” 羲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敬重,“十多年前我来这汉水勘查水位,那时沿岸的老渔翁便跟我说,这水里住着位性情高洁的女神,总爱把明珠佩在身上。方才那身影、这清辉,还有空气中的兰芷香,和老人们说的分毫不差!如今她现身放光,想来是感念我等为治水不辞辛劳,特意前来照亮前路啊。”

禹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感激,当即朝着那身影消逝的方向郑重拱手一礼,以表谢意。借着这柔和却明亮的光晕,众人终于看清了河道的关键隐患:一处河湾下方隐藏着一块巨大的暗礁,礁石边缘锋利,若汛期水流加急,船只经过极易被撞毁;而对岸的崖壁土质松软,表层已出现细微裂痕,显然极易被河水冲刷坍塌,一旦溃决,很可能引发下游洪涝。此次夜勘的收获,远超众人预期,也为后续制定治水方案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依据。

翌日,河工营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禹与僚属围在伯益新绘制的陶牌舆图前,正为汉水中游的危局苦思对策。伯益的手指划过云梦泽区域,声音低沉:“情况比预想的更糟。据沿岸苗民所言,云梦泽水位,每日上涨三指,倒灌沮、漳二水,荆山脚下苗民田舍悉数淹没。若上游再遇暴雨,不等丹阳部族疏通剩余河段,泽破堤溃,后果不堪设想!”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火把不安地跳动,将众人紧锁的眉头映照得忽明忽暗。那“每日三指”的警讯,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突然——

帐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的骚动,夹杂着士卒的惊呼与马儿不安的嘶鸣。这异常的喧哗立刻引起帐内众人的警觉。

“外面何事?”禹敏锐地察觉到异常,霍然抬头。

不等亲卫回报,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威压已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帐内的火光竟不由自主地摇曳、黯淡了数分。众人心下凛然,立刻起身,随禹一同掀帘出帐。

一出大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被眼前的夜空彻底震慑!

只见原本疏星朗月的天幕,此刻被一种柔和的、仿佛自内而外生发的七彩霞光所浸染。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如水银泻地,驱散了深沉的夜色,将整个营地映照得宛如白昼,却又带着月光般的清冷。流云仿佛被无形之手梳理,环绕着光晕中心缓缓旋转。在这神异的天象之下,营地中的兵卒与民夫大多已跪伏在地,朝着天空顶礼膜拜。

紧接着,那七彩光晕的核心处,一道更为凝聚的青影破开云层,翩然而降。其姿态优雅从容,仿佛不是飞行,而是在星空间漫步。待它飞近,众人方能看清,那是一只何其神骏的青鸟!它的羽翼并非单一颜色,而是在青碧的底色上,流淌着彩虹般的光泽,仿佛将夜空中的极光披在了身上。它每一次扇动翅膀,都有星星点点的、带着微凉气息的光尘洒落,如同降下了一场梦幻的星雨。它的鸣声,清越悠扬,穿透夜幕,抚平了所有人因焦虑而紧绷的心弦。

青鸟在众人仰望的目光中,缓缓降落在帐前空地上,并非直接落地,而是优雅地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仿佛脚下踏着无形的阶梯。它周身的光芒逐渐内敛,最终化作一位身着青霞流云裳的女子,容颜在七彩余晖的映衬下清丽绝俗,鬓边一枚翠羽印记仿佛还在微微闪光。她静静地立于那里,周身散发着与这凡尘营地格格不入的缥缈仙气。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禹的身上,并未开口,那清冷而带着空灵回音的话语却已在每个人心间清晰响起:“瑶姬殿下感知汉水水厄,念及司空治水之诚,心系苍生,特命小青,呈送《三澨水道图》,以助功成,解此倒悬。”

禹强压下心中的震撼,知是神人感应,天降援手。他立刻整肃衣冠,上前数步,对着青衣使者深深一揖,声音庄重而清晰:“禹,代天下万民,谢过瑶姬殿下厚恩,谢过使者星夜驰援之劳!”

青鸟微微颔首,素手轻扬,一块表面流淌着氤氲水汽与淡淡星辉的玉牒,自其袖中缓缓飘出,稳稳地飞向禹。

禹神色肃穆,双手高举过顶,以最虔诚的姿态接过玉牒。那玉牒入手冰凉温润,瞬间在他掌心化作一团流动不息、内蕴星辰光点的水光。他侧身,对使者及僚属道:“请使者帐内叙话,亦请诸位同观神授之图。”

众人簇拥着青鸟重新进入大帐。在帐内火把的映照下,当禹的指尖轻触那团奇异的水光,一幅无比精妙、仿佛由活水与星光共同绘成的立体水道图骤然展开,三条隐没于历史尘埃下的古河道清晰显现。

“三澨之水!”伯益一眼看出关键,“此乃上古分洪故道,年代久远,早已湮没无闻。得此图,云梦之危可解!”

青鸟见目的已达,再次微微颔首,旋即转身,步履轻盈如踏波而行,走出大帐。众人紧随其后。

回到帐外空地上,夜空中的七彩霞光已开始缓缓收敛。使者环顾四周,目光再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清冷的声音最后一次于众人心间响起:“水图已付,望司空善用之,泽被苍生,功德无量。”

言毕,她不再停留。周身七彩光华再次盛放,比之前更加璀璨,光影中青鸟之形再现,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清唳,随即冲天而起,如同一颗逆飞的流星,重新投入那尚未完全闭合的七彩光晕之中。随着她的离去,漫天的霞光迅速消退,星辰与月光重新成为夜空的主宰,那笼罩营地的威压与异香也渐渐消散在夜风里。

直到此时,营地方才爆发出巨大的、充满惊叹与希望的声浪。

皋陶立于帐门处,对身旁面露惊异的一名三苗民夫道:“此青鸟所飞临指引的路径,后世或可称之为‘三澨鸟道’。”

目标既定,全军振奋。砺立即调配人手,根据水道图,兵分三路,开挖三条澨水通道。工程初期颇为顺利,民夫们士气高昂,掘土开渠,进度甚快。

然而,就在第一条澨水通道掘进至深处时,异变陡生!

“啊——!”凄厉的惨叫从坑道中传来。只见破开的土层下,猛然窜出无数漆黑的藤蔓,形如枯骨,快如毒蛇,瞬间缠住几名民夫的手脚。凡被藤蔓触及肌肤处,立刻发出“嗤嗤”声响,迅速溃烂流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退!快退出来!” 砺双目圆睁,吼声震得坑道簌簌落土。他反手抽出背上千钧破巨斧,斧刃寒光一闪,“咔嚓” 斩断几根扑来的藤蔓,那断口处竟汩汩流出粘稠的黑血,落地时还冒着细微的白泡,显然毒性剧烈。眼见三名伤者倒在坑道边缘,创口脓血直流,砺心头发紧,猛地转头看向身后:“木鹞!”

正在挖土的木鹞放下石铲,应声上前。“工正!”“速去营中请巫盼与辛夷姑娘带足解毒草药赶来!迟则生变!” 砺的语气里满是急切。木鹞见此情景,也知事态紧急,当即拱手应道:“我这就去!” 说罢拔腿就往营地方向狂奔,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巫盼提着赭色皮药囊,身后跟着挎着竹编药篮的辛夷,快步赶到坑边。巫盼蹲下身,指尖翻飞间从囊里拣出几株带着露水的鲜草药,对辛夷道:“速将新采的菊花捣烂,多绞些汁液!” 辛夷立刻应下,取出石臼快速捣药,青绿的草药汁很快顺着石臼边缘渗出。

巫盼接过药泥,连汁带渣敷在伤者溃烂的创口上,又让辛夷撕下腰间麻布紧紧裹住。可不过片刻,麻布下便渗出暗红脓血,伤者的呻吟愈发痛苦,溃烂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朝着四肢蔓延,显然单靠外敷草药难以压制剧毒。

巫盼眉头紧锁,思忖片刻,又摸出砭石,示意辛夷取来营火余烬:“用火燎一燎石刃!” 辛夷迅速用木筷夹起砭石,在火上快速燎过,借余火消去石上杂质。巫盼接过砭石,按住一名伤者手臂近心处的筋络,沉声道:“忍着!此石能放毒血!” 话音未落,砭石尖刃已轻轻刺入伤者肘间的血脉,黑紫色的毒血顺着石刃缓缓流出,滴在土中竟将黄土染成暗黑色。

辛夷在旁紧紧扶住伤者另一只手臂,不时用干净麻布擦拭溢出的毒血,又将绞好的菊花汁递到伤者嘴边:“喝点草药汁。” 另两名伤者也依样施为,毒血排出、草药汁入喉后,他们的呻吟稍缓,却仍面色惨白如纸 —— 砭石与草药虽暂阻毒素攻心,却未能根除剧毒,创口处的溃烂依旧隐隐作痛,显然这藤蔓之毒远超寻常毒物。

此时,一名来自三苗部族的民夫脸色铁青地挤上前来,他蹲下身,用随身石刀挑起一点藤蔓断口处的黑粘液,在鼻下极轻地嗅了嗅,随即猛地后退半步,声音发颤却异常肯定:“此非寻常毒物,而是‘龙怨瘴’!必是黑龙以精血怨气污染地脉,化为此毒守护领地。它是在警告我们——不得触动其栖身之所!”

消息像野火般在营中蔓延,本就因毒藤受惊的民夫们,此刻更被 “诅咒” 二字摄住心神,恐慌与沮丧如同阴云般笼罩营地。无人再敢靠近坑道,三条澨水通道的工程,被迫彻底停滞。

当夜,禹的营帐内灯火通明。伤者的呻吟不时传来,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必须尽快解决黑龙之患。”禹沉声道,“但我观此龙,怨气虽深,却并非毫无理性。”

羲青将墨玉星盘置于案上,其上天象与地脉光纹交织,她指向柳宿分野,那里星光晦暗,隐有赤气纠缠:“星盘示警,此地域地脉紊乱,煞气凝聚,与共工残魂作乱之兆相合。黑龙盘踞于此,恐非偶然。”

伯益沉吟道:“黑龙盘踞汉水之畔,却非水神。据古老传说,它或是此地山渊潜藏的龙灵,往昔与人族互不侵犯。然如今人族繁衍,拓土开荒,加之共工乱其神智,方使其戾气日盛。”

皋陶肃然道:“然则,云梦泽危在旦夕,分洪之势,不可因一龙之阻而废。”

禹静听各方之言,目光扫过舆图上那三条关乎百万生灵的河道,最终决断:“我当亲往,一会此龙。”

是夜,禹独携颛顼玄圭,至白日出事河段。四野寂静,他将玄圭浸入水中,心神沉静,默念沟通之意。

良久,一个苍老、疲惫而充满怨愤的龙语,直接在他心神中响起:“人族……你们的手,伸得太长了!昔日山林尽归鸟兽,渊薮任由龙蛇。如今,尔等伐木垦田,筑室建城,步步紧逼!而今,竟连这最后几条与汉水相连的潜流故道,也要夺去么?那些毒蔓,不过是吾之精血所化,守护这最后的栖身之所!不犯吾境,自可相安;若再深入,休怪无情!”

随着龙语,玄圭青光流转,禹窥见些许记忆碎片:一条古老的黑龙,原本盘踞于汉水之畔的深山幽潭,与世无争。随着人族部落繁衍,山林渐辟,其活动范围日蹙。更因共工撞倒不周山后,其溃散的残魂戾气侵扰水脉,也潜移默化地侵蚀着它的心智,放大了它对失去家园的恐惧与对人族的怨恨。那三条澨水古道,恰好流经它最重要的几处潜修之地与孕育后代的隐秘水府。

禹心中明了,沉静回应:“尊神之困,禹已知之。然尊神可知,逼仄龙族生存之境的,非独人族繁衍,更是那肆虐水脉、搅乱乾坤的共工遗祸!其残魂所至,水失其性,或泛滥成灾,或枯竭断流,山林为之改易,鸟兽龙蛇皆失其所。我疏导天下之水,正是要斩除此獠,重定水序,使江河安流,万物各得其所!届时,尊神亦可得清净道场,何必因守眼前三澨之地,而与天下生灵为敌,更纵容那共工遗毒继续祸乱此间?”

水面微微波动,黑龙的意念带着讥诮:“大言炎炎!尔等人族,历来巧取豪夺!吾凭什么信你?”

“凭我手中神农耜,可引地火,亦能滋养万物;凭我身后万千民,欲求生路,亦愿共荣天地。”禹的声音铿锵有力,“若尊神愿助我平定水患,驱逐共工遗毒,我愿立誓,待水患平息,必划定山川,使人龙各有界限,互不侵犯,并助尊神净化此地水脉,恢复清幽!”

水面陷入长久的沉寂,唯有夜风吹拂。那黑龙的怨气似乎有所松动,但数百年的隔阂与不信任,并非三言两语所能化解。

良久,龙语再响,少了些许暴戾,多了几分审视与试探:“空口誓言,终是虚妄……尔若真有诚意与能力,先证明给吾看!那共工残魂如附骨之疽,吾亦深受其苦……若你能先助吾摆脱此困,再谈其他不迟!”

沟通暂止,一线微弱的契机已然显现,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回营之后,禹召集核心成员商议:“黑龙受共工残魂侵蚀之苦,此为其狂躁根源,亦是我等破局之钥。需设法助其净化,至少,需证明我等有此能力与决心。”

羲青以墨玉星盘推演,指出沧浪矶附近水域,水脉阴煞之气最为浓重,应是共工残魂盘踞、侵蚀黑龙的核心节点。“若能净化此地,或可减轻黑龙痛苦,证明我等诚意。”

伯益提出:“共工属水,其残魂至阴至寒,需以至阳至正之力克制。地火虽烈,然过于暴戾,恐伤及黑龙本体与水族。”

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神农石耜之上:“神农耜乃圣皇遗泽,蕴含大地生发与包容之力,或可尝试引导其中温煦阳和之气,而非狂暴地火,徐徐净化水脉。”

计议已定,禹率众再至沧浪矶。他请五小龙各据五行方位,以自身龙元调和此地紊乱的水灵之气,营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

禹则独自立于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将神农石耜深深插入礁石缝隙,闭目凝神,将自身意志与石耜中蕴含的、属于神农圣皇滋养万物、平定水土的古老意念相合。他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温润而磅礴的气息,不同于地火的暴烈,更像春日阳光融化积雪,温暖而坚定。

石耜的尖端泛起柔和的黄光,那光芒如涟漪般扩散至水中。起初,浑浊的江水并无明显变化,但随着时间推移,水中那令人不适的阴寒煞气,似乎被这黄光一点点中和、驱散。水面甚至泛起细微的、充满生机的气泡。

“有效果!”岸边的伯益低声道。他能感觉到,周围那股令人压抑的气息正在减轻。

然而,净化过程绝非一帆风顺。当禹的力量触及水脉深处那团最为浓稠的共工残魂时,异变突生!

“吼——!”

一声饱含痛苦与暴怒的龙吟自水底炸响!整个沧浪矶的水面瞬间沸腾,黑色的怨气如同墨汁般从水底涌出,试图污染、吞噬那温暖的黄光。黑龙庞大的身躯被迫浮现,它的右眼此刻已完全被浑浊与疯狂占据,左眼则在金黄与痛苦间剧烈挣扎。共工的残魂感受到了威胁,正在疯狂反扑,试图完全控制黑龙!

“禹!小心!共工残魂在反噬!”苍鬃急声提醒。

此刻的黑龙,已近乎完全失控,右爪裹挟着滔天怨力,猛地向禹拍来!那力量,足以崩碎山崖!

避无可避!

禹目光一凝,知道此刻若退,前功尽弃,黑龙将彻底沉沦。他必须展现出足以压制共工残魂的力量,才能赢得黑龙内心深处那一线清明的信任!

他长啸一声,不再仅仅引导滋养之力,神农石耜中蕴含的、用于开辟险阻的磅礴伟力轰然爆发!他并未攻击黑龙本体,而是将力量集中于石耜,迎着那巨大的龙爪,猛地向前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声,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空间被割裂的“嗤啦”声。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黄白色光刃自石耜尖端射出,并非斩向龙爪血肉,而是精准无比地切入了缠绕在龙爪乃至黑龙右半身的、那些如有实质的黑色怨气链条!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冰雪,那浓稠的怨气在与光刃接触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声响,迅速消融、蒸发!光刃去势不减,沿着怨气最浓郁的路径,最终掠过那根作为共工残魂主要依附点的、扭曲变形的右角!

“咔嚓!”

那根罪恶之角应声而断!粘稠如原油的黑血喷涌而出,落水即化做黑烟消散,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充满不甘与怨毒的尖啸!

“嗷呜——!”

黑龙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巨大的身躯在江面上剧烈翻滚,断角处黑气狂涌,但其右眼中的浑浊与疯狂,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巨大的痛苦与一片逐渐清明的虚弱。

良久,风浪渐息。黑龙停止了翻滚,悬浮在水面,剧烈地喘息着。它看着自己断角的伤口,又看向因为净化怨气、疏导水流而显得疲惫却依旧站得笔直的禹,那双恢复清明的龙目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解脱,有后怕,更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与认同。

它低垂下巨大的头颅,龙语直接传入禹心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与平和:

“……多谢……斩断……枷锁……那无尽的呓语……终于……停了……”

它顿了顿,看向满目疮痍的河岸与自己造成的破坏,眼中流露出愧疚,“此地……因我之故……我会……协助修复……”

它仰天长吟,声音虽不如前洪亮,却带着清晰的召唤之意。汉水中的水族纷纷涌来,在它的指引下,开始搬运巨石、清理河道。

阻碍既除,三澨水道工程在黑龙的默许与水族协助下,以极快的速度推进、贯通。汹涌的汉水洪峰被成功分流,一部分注入古云梦泽的湖沼区蓄存,一部分通过其他澨水减缓水势,云梦泽水位上涨之势立刻得到缓解。

然而,最后的难题横亘在前——汉水入江之口。

然而,治水的最后一道难关,如同铁锁横江,牢牢卡在汉水与大江的交汇之处。两股浩荡水流的全力冲撞,在此激起千层浊浪,其势足以摧垮山峦。砺带领夏人与三苗勇士,以血肉之躯抗住激流,将无数巨石、巨木沉入江底,垒起堤基。然而,那狂暴的江流如同无形的巨兽,一次次将辛辛苦苦筑起的根基瞬间撕碎、卷走,只留下满目狼藉。人力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挫败感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众人心力交瘁之际,一直于江畔静观、时而潜入水底探查的玄龟与玄蛇,忽然游至禹的面前。它们巨大的身躯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目光中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玄龟昂起头颅,声如沉钟,回荡在波涛之上:“司空,吾等镇守此江渎,目睹尔等为平息水患,不畏艰险,乃至黑龙亦被感化。此江汉交汇之险,非纯赖人力可定。天地有序,水脉有灵,需有镇守之力,方能定鼎狂澜,使清浊自分,两水安流。”

玄蛇随之昂首,其音清越,直透心扉:“吾与玄龟,受命镇守于此,已历千载。今愿以此身合于地脉,永镇此口,非为牺牲,乃是归位,亦是成全。以此功德,护佑此方水土,万世安宁。”

它们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看清了局势,做出了作为江渎镇守的职责所在,亦是顺应时势的最终抉择。此言一出,岸上众人无不动容。以自身灵躯永镇狂澜,此等胸怀与决断,远超寻常意义上的牺牲。

禹肃然起敬,整肃衣冠,对着这两位古老的守护者深深一揖,声音庄重而恳切:“二位尊者洞察天地至理,愿舍自在之身,永镇狂澜,护佑苍生。此功德,上感于天,下铭于地,万民永祀,与山河同寿!”

玄龟、玄蛇不再多言,彼此对视,眼中是千载相伴的默契与共同履责的决然。它们周身泛起浓郁而平和的青光,那光芒并非刺目,却蕴含着与江河大地同源的力量。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它们的躯体在青光中与地脉水势相合,不断增长、变形,最终化作两座巍峨的山峦,一似神龟伏波,一似灵蛇盘绕,稳稳地坐落在了江汉交汇最为要害之处。

说来也奇,这两座“龟山”、“蛇山”一成,仿佛天然便具备梳理水势的伟力。原本狂暴不驯的江流,如同被无形之手轻轻抚平了逆鳞,变得温顺起来。汉水沿着新开的河道,安然注入大江,清浊之水在此交汇、融合,再无之前那毁天灭地的撞击与纠缠。

也正是在这历史性的一刻,在伯魁、石厉、梦羽、阳华、符禺等所有三苗部落首领的带领下,成千上万的三苗百姓,从沿岸的丘陵、村寨汇聚到地势较高的江岸。他们扶老携幼,目光紧紧盯着那终于驯服、奔流入江的汉水。许多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化为巨大的喜悦与释然。他们亲眼见证了源头嶓冢山的开辟,经历了中游三澨水道的波折与黑龙的降服,直至此刻,目睹了这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交汇之役的完成。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苍凉而质朴的三苗古调响起,随即,成千上万的声音加入进来,汇成了一曲献给新生汉水,也献给所有治水者的赞歌:

“嶓冢开颜,漾水东驰。

三澨既道,云梦攸滋。

江汉有章,龟蛇永持。

黍稷盈畴,吾土吾儿。

夏苗同心,共此岁时。

帝力何有?安居可知!”

歌声在江面上飘荡,与奔流的江水声交织,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与部族融合的朴素情感。

伯益将最后一片刻着新水道图的陶牌,郑重嵌入舆图的空缺处,上面是他以古篆刻下的四个字——“汉水安流”。他抬起头,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江面,落在远处堤坝旁那一方新成的深潭。断了一角的黑龙正静静盘踞其中,断角处已生出莹润如玉的新骨。它用巨大的龙尾,极其轻柔地拂过岸边新栽的柳枝,目光沉静,仿佛在守护这得来不易的安宁。

“司空,”伯益轻声道,“它似乎已将此潭,视作了新的家园。”

然而,羲青却步履略显急促地走来,手中墨玉星盘上的井宿、鬼宿分野,代表水脉异常扰动的光点正不安地闪烁。“共工残魂并未被彻底净化,它遁走了,速度极快。”她抬起头,望向巫山方向,天际已有暗沉的风云在汇聚,“它的下一处目标,恐怕是岷山,是岷江。”

禹默然颔口,走到水边,再次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捧泥土——这是汉水汇江之处的土。他将它与之前收集的积石山土、龙门山土、岷山土、嶓冢山土小心混在一处。收起皮囊,他的目光越过巍然屹立的龟蛇二山,投向那更遥远的、传说中水系更为纷繁复杂的南方。一股湿润而未知的气息,似乎已提前从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弥漫过来。

汉水虽已安流,天下水患未平。新的、或许更为庞杂艰险的征程,已在脚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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