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急促的指令在耳边炸响:“记!青儿!火柱射程!毒涎范围……快!” 他话音未落,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疯狂的尖叫压过所有声音!
“畜生——!还我丈夫命来——!”
红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人,此刻状若疯魔!她不知何时冲到了堤岸最前沿,手里紧紧攥着一截断落的树枝!她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九婴那喷吐着腐毒黑雾的居中巨口,仿佛那里吞噬的不是空气,而是去年那个同样狂暴的雨夜,被洪峰无情卷走的丈夫的身影!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树枝狠狠捅进了九婴那颗巨大头颅的鼻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九婴那颗居中头颅的动作猛地一滞,幽绿的蛇瞳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被蝼蚁冒犯的羞辱。随即,巨口猛然张开,那不是喷吐,是吞噬!一个恐怖的吸力漩涡瞬间形成,红姑单薄的身影连同那根树枝,像一片枯叶般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吸入了那深渊般的巨口之中!
“红姑——!”砺目眦欲裂,手中的长戈几乎要被他捏碎!
就在红姑的身影消失在蛇口深处的刹那,异变陡生!
九婴蛇颈七寸处,那三道由鲧留下的、灰败翻卷的旧疤之一,毫无征兆地“噗”一声爆裂开来!一个巨大的血洞猛然炸开,墨绿色的腥臭血液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那爆开的血洞边缘,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猛地探出了半截身子!
是红姑!
她竟未被咬碎吞下,反而在蛇口闭合前的刹那,奇迹般地卡在了蛇颈鳞片的缝隙之间!此刻的她,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女神,脸上沾满了粘稠的蛇血,一只手臂诡异地扭曲着,但另一只手还死死握着那截树枝!她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刻骨的仇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獠牙和腥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截树枝,狠狠扎进了紧邻血洞的一颗喷吐着寒冰气息的蛇头的巨大眼瞳之中!
那被刺瞎的蛇头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嘶鸣,疯狂甩动。红姑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甩飞出去,消失在下方汹涌翻滚的浊浪里,再无踪影。
砺无力地跪倒在地,呆呆地望着滚滚的波滔。羲青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心口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堤岸的另一端。舜来了。谁都知晓,他是尧帝着力栽培的继承人 —— 只因尧之子丹朱难承大业,尧帝才决意将天下苍生托付于这位心怀万民的贤者,此番踏足桑林里村,正是为考察鲧主持的治水工程进展。
这位四十八岁的中年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桑木杖 —— 那从不是借力的依靠,不过是探路防滑的辅助 —— 一步一步,沉稳而透着劲地踏过泥泞不堪、堆积着断木碎石的堤岸。他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裳,早被泥水与血水浸透,却依旧整齐地贴在身上。两个疲惫不堪、浑身是伤的精悍亲卫一左一右跟随,警惕扫视险境却从不搀扶 —— 他素来同众人共劳,腰背始终挺得笔直,从不要特殊照料。裸露的小腿上爬着几只蚂蟥,他仿佛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径直投向镇泽台基那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裂缝。他走到裂缝旁,俯下身,不顾亲卫的劝阻,伸出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缓缓抚过裂缝的边缘。指尖触碰之下,裂缝中涌出的不再是浑浊的泥水,而是一种粘稠如沥青、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黑油!
“共工……是共工残留的怨魂……”舜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和深沉的忧虑,“它们在啃噬湖底的龙脉石……这以尸骨怨气为根基的堤坝……根基已朽,大难将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脚下的堤岸传来一阵更加剧烈的震动。
砺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猛地扑到镇泽台裂缝旁,徒手疯狂地扒开裂缝边缘松动的岩石和泥土。他的指甲翻裂,鲜血混入泥浆。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他从岩缝深处,拽出了一根灰白色的、粗壮的人类腿骨!骨头上,用古老的刀刻痕迹,清晰地刻着几个字——“涿鹿营第三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砺。一年前,正是他们亲手将这些骸骨埋入堤坝的地基之中!羲青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想递给他一块干净些的麻布,却又不敢。
就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即将淹没所有人的心脏时,雷泽湖心那巨大的漩涡中心,猛地炸开一道冲天的水柱!一个身影如同破水的蛟龙,裹挟着磅礴的水汽和刺骨的寒意,轰然落在摇摇欲坠的镇泽台上!
是鲧!
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着脸颊。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从肩膀到手腕,覆盖的筋肉竟已消失,只余下森森的白骨!断裂的骨茬上,还缠绕着几缕深绿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水草!
“司空!”砺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湖底……”
鲧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舜,最后落在羲青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严厉,有期许,更有一种近乎托孤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清晰:“我见到了……共工残留的意志……它在嘲弄,在吞噬……龙脉石撑不了多久了……” 他突然转向羲青,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羲青!你父亲羲仲!他临终前……不,是在那次观星失败前,他曾对我说过!他观测天象时,曾窥见昆仑天库之中,藏有神土‘息壤’!此土能自生自长,堙塞洪水!那是……那是唯一的希望!”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七年了!七年心血,无数性命,换来的只是苟延残喘!这邪法终遭反噬!若得息壤,方能真正根治水患,还人间清平!”他指着羲青腰间左侧皮囊里的墨玉星盘,“此图,或许藏着制服洪水的终极方法。羲青!你是羲仲血脉,是唯一可能解开此图奥秘的人!活下去!看懂它!若我……若我此行……”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决绝已说明一切——他已知晓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盗取天帝神物,魂散九幽几乎是必然的结局!但这绝望的七年,这摇摇欲坠的堤坝,这无数逝去的生命,逼得他只能铤而走险,为了天下苍生,向那渺茫的希望发起冲锋!
砺明白了鲧的意图,一步踏前:“司空!让我……”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鲧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难以言喻的悲怆,狠狠掴在砺的脸上!“混账!你的命!要护着羲青!护着她绘完《水经》!那是我们抗争的见证!是人族的希望!”他又朝向羲青:“记住!绘下这一切!山川、水脉、灾厄……终有一日,它能指引后人找到真正的生路!” 他指的已不仅仅是治水,更是一种对天地万物的记录。砺捂着脸,眼中却再无迟疑,只是深深地看了羲青一眼,那眼神里的郑重,重逾千钧。
此时,那被厚重铅云和狂暴雷雨遮蔽的天空,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之中,并非阳光,而是一片刺目欲盲、流淌着熔金般的赤红!是太阳!不,是羲和驾驭的六龙金车失控了!
只见那由太阳精金锻造、本该永恒巡行于苍穹之上的宏伟金车,此刻正以一种疯狂倾斜、翻滚的姿态,从云层的裂缝中疾速坠落!拉车的六条神龙发出惊恐痛苦的龙吟,龙躯扭曲挣扎,龙鳞在失控的烈焰中片片剥落!更可怕的是,金车后方拖曳着的巨大金乌鸟笼,在剧烈的翻滚撞击中,一根粗壮的玉栏轰然断裂!一只浑身燃烧着熊熊日炎、象征着太阳本源力量的金乌神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如同陨落的星辰,拖着长长的、赤金色的血焰尾迹,失控地朝着下方的大地——朝着桑林里堤的方向——斜斜坠落下来!
“趴下——!所有人趴下——!”鲧发出撕心裂肺的警告,他几乎是本能地,用他那仅剩白骨、最为脆弱的左臂,猛地将身旁的尧帝扑倒在地!
羲青被砺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台凹坑里。他的手紧紧护着她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裳传过来。抬头望去,那景象如同末日降临!
燃烧的金乌如同一颗巨大的熔金火球,擦着镇泽台的边缘轰然掠过!它伤口中喷洒出的、蕴含着恐怖太阳精火的熔金血滴,如同密集的火雨,泼洒而下!
一滴!仅仅一滴熔金血滴,擦过了羲青腰间的墨玉星盘边缘。那坚韧、浸染过父亲气息的星盘,顿时发出烧焦的气味!只见熔金血滴所落之处——堤岸旁那片曾经郁郁葱葱、为村民提供桑叶养蚕的古老桑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抹过,瞬间化作一片焦黑死寂的碳化地狱!所有的生机在太阳真火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片!
烈火在焦土上疯狂蔓延,发出噼啪的爆响。在那跳跃的、扭曲的火焰光影中,羲青惊恐地看到一张熟悉而扭曲的脸孔在火光中凝聚、嘶吼——是蓍婆!她唯一的孙子刚刚葬身蛇腹,此刻她残存的怨念与恐惧,在太阳真火的灼烧下化为恶毒的诅咒:“尸堤……必溃!水妖……必出!用童男女祭……平息河伯之怒!快——祭啊——!”那凄厉的声音在火海中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合唱,狠狠冲击着每一个幸存者濒临崩溃的神经。砺按在她头上的手更紧了,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
蓍婆怨毒的诅咒声还在焦灼的空气中回荡,脚下那片被金乌之血灼烧成焦炭的土地,突然传来一阵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撕裂声!
“咔嚓——轰隆隆——!”
一道深不见底、蜿蜒如黑色巨蟒的恐怖深渊,毫无征兆地在镇泽台前猛然裂开!焦黑的泥土和碳化的树木残骸簌簌滑落深渊。一股混杂着硫磺、腐土和远古尘埃的阴冷气息,从深渊底部汹涌喷出。
就在这毁灭的裂隙边缘,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她并非从深渊中爬出,更像是从大地本身凝聚而成。她踏着不断滚落的骸骨与焦土,一步步走上这濒临破碎的人间炼狱。
是后土!
这位传说中执掌大地、孕育万物的女神,她的出现并非带着神祇的辉煌,反而充满了悲悯与沉痛的救赎气息。
她的外貌如同一位三十许的农妇,身形丰腴而坚韧,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赭色葛布衣裳,上面沾满了新鲜的泥浆,仿佛刚刚还在田间劳作。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发髻上没有任何珠玉金银,只斜斜地插着几穗沉甸甸的金黄粟米和几朵不知名的的野花。她的面容并不惊艳,却带着一种大地般宽厚、包容、承载一切的宁静力量。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亘古的夜空,映照着大地的苦难与生机。
然而,那些幸存下来的亲卫和村民,他们惊惶的目光扫过深渊边缘,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的脸上只有对深渊本身的恐惧。唯有羲青——一个刚刚目睹了金乌陨落、星盘焚毁的少女绘图员,以及那位被鲧护在身下的舜,他们的目光穿透了虚妄,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存在!
原来如此!唯有濒死之人,或身负特殊使命、灵觉洞开者,方可见后土真容!
后土的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最终落在了羲青的身上。她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抬起了手。后土的手掌并不细腻,指节因劳作而略显粗大,掌心布满了象征着丰饶与生命的纹路。她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润如玉又厚重如土的微光,轻轻点向羲青手中那卷兽骨《水经》——那上面沾染了九婴喷吐出的、正在不断腐蚀竹木和蔓延的毒涎黑纹。
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活物般蔓延腐蚀的毒纹,在触碰到她指尖微光的刹那,瞬间凝固!一层晶莹剔透、散发着纯净寒气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了毒纹,不仅阻止了它的蔓延,更将那些被腐蚀得坑坑洼洼、滋滋作响的兽骨断面彻底冰封!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兽骨传入羲青的掌心,驱散了那毒涎带来的灼痛和麻痹感。
后土又将目光转向羲青腰间,用左手取出皮囊里那个被熔金血滴擦过、边缘焦黑的星盘。她的右手指尖悬在焦裂星盘三寸之上,金乌余烬竟在她掌纹间凝成星河:“羲青,这些裂纹不是伤痕,是星图胎记——”星盘在她叩击下绽出经络, “你的父亲最后观测的九道天河泄洪脉,全藏在这些星火里。你父亲不是被星辰吞噬,他是把肉身烧成引路烽燧,给后来者标明天河真正的溃口。”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羲青的鼻尖,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在这样毁灭的边缘,父亲去世的真相,竟由大地之母亲口告知,这其中的悲怆与慰藉,几乎将她撕裂。
后土将星盘还给羲青,又将目光转向了挣扎着站起的鲧,那温和瞬间化为了沉凝如山的威严与痛惜:
“至于你,鲧!你镇压的三万涿鹿骸骨,正在地底结成九重血怨锁!”她挥手显化出地下水系幻象,那些被白骨阻断的暗河泛着紫黑雾气,“这些毒瘴三载后将从云梦泽喷涌,化作十二倍于今日的蚀骨酸雨!”地母跺足震碎半数白骨,残骸中渗出猩红液体:“看见骸骨沁出的血露了么?每具被强行封入堤坝的战尸,都在用兵戈煞气蚕食土德——”她引出一缕血水洒向河岸,触碰到的芦苇瞬间异变成食人鬼草,“这般治水,不是截洪,是在为相柳凶兽孵化魔巢!”
随着这句判词,东南方向突然传来九声重叠的凄厉嘶吼,仿佛印证着地脉深处某个被唤醒的可怖存在。那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以及整个桑林里堤剧烈颤抖的地基之下,猛然伸出了无数只森森的白骨手臂!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何止三万!那是一年来埋入堤坝地基的涿鹿古战场亡魂!它们的手爪穿透焦土,撕裂岩层,带着积郁了数千年的战意、怨气和不甘,疯狂地抓向鲧的双腿,要将他拖入那无尽的地狱深渊!每一只骨爪上都缠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发出无声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
面对后土的斥责,面对脚下无数索命的骨爪,鲧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辩解。他猛地抬手,用那柄从不离身的、象征着治水权柄的青铜短匕,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颈侧的血管!
“噗——!”一道滚烫的血瀑汹涌喷出,泼洒向镇泽台前那座由无数骸骨怨气凝聚、正蠢蠢欲动的骨山之上!“吾鲧!今日以命赎罪!以血封魂!”他的声音因失血而迅速虚弱,却带着一种撼天动地的决绝,“只求……换三日阳寿!三日!必平此劫——!”
奇迹再次发生!
他那蕴含着强大意志与生命本源力量的血液,泼洒在怨气冲天的骨山之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如同滚油浇雪!那些狂躁舞动的白骨爪、翻腾的黑色怨气,在接触到血液的瞬间,仿佛被某种更古老、更霸道的力量强行镇压、熔铸!血光流转,骸骨山竟在轰鸣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八根粗壮无比、盘绕着狰狞龙纹的巨大石柱!龙柱深深插入剧烈摇晃的堤坝裂缝和松软的地基之中,发出沉闷的巨响,硬生生抵住了即将彻底崩溃的堤岸!狂暴的洪水和九婴掀起的巨浪撞击在龙柱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但堤坝……竟暂时稳住了!
暂时!
代价是鲧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颈间那触目惊心、仍在汩汩涌出血液的伤口!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正在这强行撑起的三日阳寿中飞速燃烧。
镇泽台暂时稳住了,但风雨依旧,九婴在远处湖中因剧痛和暴怒而翻腾咆哮,发出震天的嘶吼。天空的裂隙中,失控的金车和哀鸣的金乌仍在挣扎。
“我需要光亮!需要记录下刚刚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九婴的弱点!”羲青大声叫喊着,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砺在混乱中塞给她一块冰冷的石头 —— 一块能发出微弱幽绿色光芒的萤石(这是他前几日在清理河道时特意为她寻来的)。借着这萤石幽暗、如同鬼火般的光,羲青颤抖着,从皮囊里摸索出一张空白兽骨,用小刀在上面飞速刻划:“《水经·凶兽篇》补录:九婴者,水火双生之古魔……九首各司其毒、火、冰、浪……居中毒首喷腐毒,沾之骨销……左三首喷吐幽蓝阳炎,金石可熔……右五首御水掀涛,力撼山岳……其要害在七寸,旧疤三处,乃镇海神锚所遗……破其七寸,非神兵利器不可为……需引其力,或以……龙脉石气机为引……方有……”
就在她全神贯注刻划之时,旁边的砺用拳头、用脚,甚至用头,狠狠撞击着镇泽台基一处被九婴毒涎腐蚀、又被洪水浸泡得格外松软的岩壁!
“砰!砰!轰隆——!”
突然,那处岩壁在他不顾一切的撞击下,竟然向内塌陷出一个大洞!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寒的腐尸气息扑面而来!砺愣住了,他喘息着,伸手探进那黑暗的洞穴,摸索着。
当他将手抽出来时,沾满黑泥的手中,赫然捧着一个东西——一个布满青苔和泥垢、但形制古朴的龟甲!龟甲上缠绕着早已腐朽的草绳,上面依稀可见当年他们亲手刻下的符咒印记。
一年前,那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羲青和砺,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鲧的注视下,用他们稚嫩的手,笨拙却无比虔诚地在这块作为“阵眼”的龟甲上,刻下了四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祭文大字——“镇水永固”。他们相信,这饱含他们心血的印记,连同地底的龙脉石和万千战魂,将为他们带来安宁。
然而此刻,砺用颤抖的手抹去龟甲上的泥垢和苔藓,借着萤石幽绿的光芒,他们看清了那上面的字迹。哪里还有什么“镇水永固”?
那四个字,连同他们当年刻下的稚嫩笔迹,竟像是被某种恶毒的力量扭曲、逆转!变成了一个散发着浓郁血腥和不祥气息的诅咒:
“筑堤者骨为基,
治水者魂作浆。
九载期满日,
主祭葬汪洋。”
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流淌着暗红的血,透出刻骨的怨毒和早已注定的宿命!九载期满……正是今年!正是此刻!主祭……葬汪洋……
鲧拖着虚弱的身体走了过来。他低头看着砺手中那血咒龟甲,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笑容。
“呵……原来如此……”他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看透一切的疲惫,“这祭坛……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备下的……”
祭坛……主祭……葬汪洋……
绝望和一种巨大的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将羲青淹没。就在这时,她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怀中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原来,在刚才混乱中,舜挣扎着站定在安全处时,曾向她招了招手。她跑过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他那件沾满血泥的麻衣最里层,摸索出一个用桑叶层层包裹的小小物件,塞进了她的手里。触手温润微凉,带着泥土和谷物最朴实的芬芳。当时,她看也没看,就将它放进了腰间的皮囊中。
此刻,在这绝境之中,在鲧那近乎认命的平静笑容前,在砺手中那流淌着血咒的龟甲前,在脚下这无数尸骨奠基、靠鲧燃烧生命才勉强支撑的堤坝上,羲青猛地从皮囊里掏出了那个桑树叶包裹!
她用力剥开那几层早已被雨水浸透、变得柔软而坚韧的桑树叶。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非珍宝玉石。那是……一块小儿拳头大小、呈现出温暖米黄色的、压得极其紧实的东西。它由蒸煮过的上好粟米混合着采集来的、极其珍贵的野蜂蜜反复捶打揉捏而成,表面还精心粘着几颗饱满的、深紫色的野桑葚果干——这几乎是此时期,一个部族首领所能拿出的、最珍贵也最充满心意的“奢侈”食物了!它象征着丰收的祈愿,代表着长者的慈爱,是在这朝不保夕的洪水时代,最朴素也最温暖的“甜”与“希望”。
舜给羲青这个,或许是想在绝望中给她一丝慰藉,或许是长者对少女最本能的关怀。但此刻,看着砺手中那恶毒的龟甲血咒,看着鲧颈间不断渗出的暗金血液,看着八根蟠龙血柱下依旧汹涌咆哮的洪水……一个近乎孩子气的、完全不合时宜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羲青心头疯狂滋生!
去你的血咒!去你的祭品!去你的葬汪洋!
凭什么?!
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愤怒和一种渺茫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祈望,羲青猛地将舜赐予的那块珍贵的、凝聚着粟米甘甜与野蜂蜜芬芳、象征着生命与美好的食物,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塞进了砺手中那个布满血咒的龟甲——那象征着死亡、怨毒和宿命的容器——的裂隙之中!
“嗡——”
就在那温暖的、散发着谷物甜香的食物接触到龟甲内部阴寒怨气的刹那,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如同初生的晨曦,猛地从龟甲的裂隙中透射出来!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韧,如同蛛丝,又如同活物,瞬间缠绕上了羲青手中那卷残破的兽骨卷《水经》!光芒顺着兽骨的纹理流淌,所过之处,兽骨上被熔金血滴灼烧的焦痕似乎被抚平了一丝,刻划的字迹在幽绿的萤石光芒下也显得清晰了一瞬!
然而,这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并未带来安宁。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冰冷、滑腻、充满了无尽恶意和嘲弄的声音,如同最毒的蛇信,直接钻进了羲青的耳膜深处,在羲青的脑海中炸响:
“嗬嗬嗬……天真的小绘图师啊……”那声音带着远古水流的回响,是共工!那被镇压在湖底龙脉石下的共工残魂!“你以为……塞进一点可怜的‘甜’,就能逆转这以血与骨写就的宿命?可笑!可悲!你可知晓……你每在那些竹片上刻下一个字……每绘下一笔这洪水的‘形貌’……你那位亲爱的鲧……他的魂魄……就被昆仑息壤的‘渴望’……啃噬掉一分……直到……彻底……消散……嗬嗬嗬嗬……” 那恶毒的笑声在脑海中回荡,如同跗骨之蛆,带来刺骨的冰寒。
冰冷的雨点砸在羲青的脸上,混合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怀中的兽骨卷,那卷承载着父亲遗志、鲧托付的《水经》,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冰冷刺骨。每一次书写,都在加速鲧的消亡?
萤石的幽光,在风雨中明灭不定,映照着砺手中那透出微弱金芒的龟甲,映照着鲧颈间不断渗出的暗金血液,也映照着兽骨上刚刚写下的、关于九婴弱点的冰冷文字。砺伸手轻轻覆在她僵住的手上,在这绝望中想给予她一点支持。
远处,九婴的九颗头颅在雷暴与洪水中发出震天的咆哮,八根蟠龙血柱在巨浪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三日阳寿……已经开始倒计时。而鲧望向昆仑方向的目光,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羲青看着砺,他也正看着她,仿佛在说:不管前路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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