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池离开的时候,耳朵几乎都要红透了。
于归盯着他的耳朵瞧了又瞧,但他神色坦荡异常,看不出丝毫异样,她小声嘀咕:“有这么热吗?果然做鬼的好处又体现出来了。”说着小心看了他一眼。
但他心绪乱极,压根没听清,强撑着若无其事地同她告别离去,只是脚下步子急切了些,连先前未说完的话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不清是为什么。
甚至丝毫不敢去想方才的事。
趁着夜色匆匆回到自己的帐篷,连蹲在他帐篷外鬼鬼祟祟的节华都没发现。
节华:!!
他可看见他是从哪儿出来的了!
这小子总算开窍了?
正摩挲着下巴思索,就听里面扬声吩咐侍从重新备水沐浴——要冷水。
侍从一脸不解,但很快便动作麻利地将一桶桶水送了进去,本想提一提帐篷外的客人等了许久之事,但晏秋池已摆了摆手示意退下,他只好将话吞了回去。
而今夜于暗处值守的莫午一直跟着他,虽然王爷进卫姑娘帐篷时,他只是守在附近,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根据王爷今夜的表现推测一二。
忽然,有人悄悄靠近,莫午头也不回,没放在心上。
节华在帐篷外蹲了那么久,所有值守的侍卫都知道,他刚才也瞧得一清二楚。
身后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今夜月朗星稀,正适合谈些风月之事,莫午兄弟,聊两句?”
莫午回头,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闪烁着如出一辙的光芒。
夜色渐渐自天边消退,日还未升,值守侍卫无声打了个哈欠,正抬手揉着眼角沁出的泪,帐帘突然被掀起,高大的青年缓步走出,他下意识立直了身子,板肃神色,无声行礼。
晏秋池今日穿了件灰蓝色的窄袖长袍,细细的躞蹀玉带将腰束得劲瘦,立在熹微的晨雾中,心事重重。
他出了帐篷,又不知该去何处,抬眼一看才发觉天色尚早,或者说,太早了。
这个时辰,她想必还没醒。
他盯着右侧帐篷的时间过长,长得侍卫都忍不住问了一句:“王爷,可要去请卫姑娘?”
“不必——”他立马道。
他总算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看上去有多古怪,于是又掉头往回走,路过侍卫时随口道:“早起习惯了,一时忘了今日不在府中。”
侍卫虽不太明白自家主子为何突然向他解释起来,但脑海中已经下意识想着该如何回话。
但晏秋池显然并没有当真同他闲谈的兴致,说了这一句后便进了帐篷。
再出来时,外边儿已经热闹起来。
正式的围猎尚未开始,平溪围场风光秀丽,此时营地之中随意走动的人不少。
于归对着镜子折腾了一个时辰,原本同从前有六七分相似的容貌,现在瞧着,顶多有三成。
她有心试试自己的手艺,于是决定出门走走。
路过旁边帐篷时,见帐帘紧闭,侍卫目不斜视,只当是晏秋池昨夜睡得太晚还未起身。
搅人清梦什么的最可恨了,故而于归看了一眼后,便走开了。
听见她脚步声靠近的晏秋池心悬了片刻,手上一册书拿起又放下,可脚步声竟然逐渐远去,仿佛只是路过。
晏秋池沉默的放下书,坐直了身子,半晌后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一桩小事,意外而已,他不该如此。
昨夜至现在动摇的心神慢慢稳定,他垂眸打量片刻躞蹀带上悬挂鎏金香薰球和流苏玉佩,嗤笑一声。
谁打猎还带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这是春蒐,又不是花朝节。
他面无表情地将东西摘了,重新在腰间别了把匕首。
“欸,听说前几日李小将军在城门附近抓了个流窜的江洋大盗,还救了个姑娘,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盗贼猖獗,可惜遇上了我哥哥。”
于归往那边看了一眼,四五个年轻姑娘正聚在一处,说话的姑娘一脸骄矜,提到自家兄长时更是掩不去的自得。
“其实说来也算不得什么,莫说哥哥身负差事,就算没有,他遇上这等奸恶之徒也必然是会出手的,他常说,习武之人,行事求的是问心无愧。”
有些眼熟,应当是见过的,但不认识。
她放慢了脚步,想再听几句。
“哼,救了个姑娘?人都死了,也算救么?”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引得气氛霎时一变。
于归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立马往旁边走了走,寻了个刚好能听见她们说话,又不会引起注意的角落待着。
她最擅长找这种位置,不算远离人群,也不会被拉入话题中心。
“季书涯,你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罢了,你哥哥都不曾借此事邀功,你倒先替他宣扬起来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话中那股子嘲讽更像明晃晃的一巴掌打在李辜云脸上。
于归这下记起来了,忍不住为李辜云摇头。
她同季书涯年纪相仿,但李辜云不学无术的名声流传甚广,在京中只有沈时章可堪并论,而季书涯出身清流之家,季家往上数五代都是大儒,家学渊源,季书涯的才女之名,比孙清如更胜一筹。
不过孙清如八面玲珑,在闺阁间的人缘比起清高自傲的季书涯要好上不少。
眼看李辜云气得不轻,就要吵起来,一旁的人忙拉住她小声劝解,也有人劝季书涯少说几句的。
季书涯冷冷瞥她一眼:“干卿何事?我就是见不得那等视他人性命如尘芥的人,李辜云,旁人不知道,你会不知?当日你兄长明明可救得那女子活命,却一心立功只顾抓人,甚至率先对那女子出手,激怒匪徒,才使他痛下杀手。”
“此等行径,也敢称问心无愧?旁人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称他一声小将军,若论本事品行,他连给成将军提鞋都不配。”
“季书涯!”李辜云素来以这个兄长为傲,亦知晓兄长心中一直暗暗与成将军相较。
放在往常,她也觉得兄长如此是庸人自扰,毕竟抚远将军成复,年纪虽轻,却战功显赫,朝中武将无一人能与其相较——哥哥也远不及。
但这话从季书涯嘴里说出来,她是万万不能接受也不能承认的。
可季书涯嘴皮子甚是厉害,心知自己吵不过她,李辜云恶向胆边生,心一横,打算学一学沈二。
反正她俩名声向来差不多,也不少这一桩了。
于是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李辜云便突然冲了过去,一脚朝着季书涯踢去。
这一出,莫说在场众人,便是于归也万万没想到。
从前这二人虽然见面就吵,但动起手来还是头一遭。
季书涯孤傲似竹,一派清瘦之姿,哪里是李辜云的对手,纵然旁边有人试图阻拦,竟也都被气急的李辜云推开。
“道歉,立刻给我道歉!”李辜云一脚得逞,又试图去抓季书涯的头发。
“他能做还不让我说?休想。”季书涯腿疼得不行,还要一边躲避,脸上却死死维持着冰冷神色,嘴上依旧不饶人。
眼看二人越来越狼狈,甚至开始殃及无辜,于归跺了跺脚,还是冲了过去。
此刻她无比感谢自己的大力,所以甚至没费什么功夫,就成功扯开了季李二人。
李辜云怒目而视:“你是何人,也敢来拉扯本姑娘?!”
季书涯兀自整理着头发,瞧着竟也不领情。
“此处可是平溪围场,不是二位家中后院,前方不远就是贵妃娘娘营帐,你们当真要打,不如去娘娘面前打个痛快,也省了事后再来分说的功夫。”
李辜云瞪着于归,半晌没说出话来。
于归悄悄对一旁的姑娘使了个眼色,几人皆会意,分别拉着二人各自匆匆离去。
真要闹到贵妃面前,今日之事恐怕就不能善了了。
纵然李辜云和季书涯都各不服气,但也都不是蠢人,此刻既然有了台阶,二人便也半推半就跟着走了。
于归松了口气,暗道:果然没人认出我来,想当初她还同季书涯一起学过几年画呢。
不过她们方才说的那件事,要是没记错,好像就是她在府中被迫按节华的要求作画的那一日吧。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那日她被绊住没能出门,否则那个时辰,她应当正好会出城,说不准还会撞上那江洋大盗,小命不保。
正庆幸着,不远处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
于归下意识就想跑,但对方的目光牢牢盯着她,显然今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错了,还不如任由李辜云和季书涯打架呢。
但于归昨夜痛定思痛,深觉自己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是在孙清如走近,才刚开口叫了一句卫妹妹,正要像昨日一样来拉她时,她便动作敏捷地往后一退,刚好退出一臂之外。
孙清如脸上的笑僵了僵,复又上前想再度靠近时,于归余光瞥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正经过,她连忙转身叫了一句,恰好再度避开她的手。
正同人说话的谯鉴听见动静抬头张望,瞧见于归时嘴角一乐,摆了摆手打发走了身边人,又朝于归招招手。
“哎,青青!你也来了!”
于归对孙清如抱歉一笑:“孙姑娘见谅,我急着寻谯公子,下次再说罢。”说完也不去管孙清如的反应,转身就走。
她长松了口气,直到和谯鉴说话时也还带着笑。
谯鉴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的骑装,显得人模人样的,于归瞧着他也顺眼了不少。
比起应付心怀鬼胎的孙清如,她还是宁愿和谯鉴待在一起。
“哟,今日心情不错啊。”
“天高云淡,风暖草香,自然值得开心。”
谯鉴:“少来,你是因为躲开了想躲的人才开心吧。”
于归纠正:“那不叫躲,叫拒绝。”
谯鉴哼笑:“哪有你这么拒绝人的?”
“反正管用就行。”
她划清界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孙清如不是笨人,应该不会再缠着她。
谯鉴本来想说有人挡路打一顿就好了,又想起郭余浪来,于是深有同感地点头。
二人说说笑笑走远,浑然不知远处有人正沉着脸地盯着他们。
节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瞧了半晌,抱着臂笑眯眯啧啧道:“好一对小儿女啊。”
“你知道什么样的男女最为般配么?是做坏事也能一拍即合的,就像她要打人,他递棍子,她要翻墙,他扶梯子。”
晏秋池冷冷纠正:“他没递棍子,于归也没翻墙。”
她想翻墙也用不着梯子,他可以直接带她飞过去。
“你看看你,这就是个比喻,年纪相仿,又如此投契,多难得啊,王爷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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